那双眼睛依然是交杂着紫水晶的墨,眼底却渐渐渗出猩红的颜色。
被迫四目相对不知多久,皎皎眼眶酸痛,视线里渐渐浮起一层雾气,连同她澄澈的眼神也被水雾遮盖,看不分明。
归衡慢慢松了力气。
他感觉到手中动静,却没有继续握紧。
皎皎的手挣了出来。她没有后退,只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睑,力道轻的像春风亲吻春天的第一朵花。
“你的眼睛。”皎皎低声软喃,自言自语般得轻:“五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那大氅送还给你吗?”
她抽了抽鼻子,圆眼睛中满是清亮水光,像是一碰就会碎。
归衡盯着她,喉头发紧。
皎皎用力闭了闭眼逼退眼泪,再睁眼时,缓缓弯了嘴唇,露出一点潮湿的笑意。“这几天,我把它挂在我的寝殿里。盯着那件衣服我总是在想,好漂亮的颜色啊……很衬你的眼睛。”
归衡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手随之坠下。皎皎不以为意,细细地说,“无论五哥怎么想,我是真心想待五哥好。至于什么血亲不血亲的,五哥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再也……尽量少提。”
提还是要提的,不然怎么培养兄妹之情。
归衡表情有点奇怪,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皎皎还有一事想问五哥。”皎皎眨着湿濡濡的长睫,小心翼翼地:“哥哥既然觉得血亲也未必亲密,那就是说……即使并非血亲,你也不会因此便不与那人亲近,是不是?”
归衡沉默一瞬,抬眼看她:“那是自然。譬如夫妻,应当互为世间最为亲近之人,却万万不可有血缘之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归衡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小公主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一点,是个获得意外之喜的样子。
“那便好,那便好。”皎皎自顾自喃喃片刻,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唇角梨涡浅浅,是个喜不自胜的模样。
归衡顿了顿,忽地侧首看向远处。皎皎不明所以地跟着转头,什么也没看到,只听见几声熟悉的呼唤:
“公主,公主!”
皎皎猛然想到还留在原地的玉秋,忙看向归衡:“五哥……”
“是跟着你的人?”归衡浅浅抬了抬唇角,声音低沉,“快去吧。”
皎皎松了口气,点头应是。
她吸了口气,湿莹莹的眸子里闪着喜悦的光,最后又看了他一眼,转过身提起裙摆小跑着离开,像只快活的小鸟。
归衡看着她轻快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暄妍殿偏僻,两人慢吞吞地走了好一阵才回到皎然殿,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甜香。
皎皎当初常年卧病,日常餐食总是淡而无味,现在终于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皎然殿的小厨房阖宫有名,手艺犹胜御膳房,发现她爱吃点心,宫人更投其所好。
小几上摆好了几色细点,奶酪杏仁酥、马蹄糕、松仁佛手酥和南瓜红豆板栗糕,有咸有甜,伴着一碗糖蒸酥酪。
“殿下回来啦?”脆雪笑吟吟递上银勺:“殿下尝尝这个,加了米酒和新开的桂花,最适合现在吃。”
皎皎尝了一口。
“好——吃!”她惊讶地张大眼睛,“这也太好吃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酥酪啊!”
她笑眯眯地看着脆雪:“我知道,一定是因为里面的桂花是脆雪亲自打的!”
脆雪不由得喜笑颜开,一旁的玉秋也来凑趣:“那明年奴婢倒要守着桂花树了,总不能年年都叫脆雪拔得头筹。”
几人正说说笑笑,帘子一响,杜姑姑端着茶水进来,看到皎皎的笑脸,微微一怔。
脆雪连忙去接:“姑姑,您怎么亲自端过来?”
杜姑姑将茶水递过去,慈爱地用帕子帮皎皎沾去唇角的点心屑:“老奴怕公主走了太多路回来口渴,特地叫小厨房煮了些牛乳茶。”
皎皎兴奋得脸都红了,吃完酥酪,又抱着奶茶杯吨吨吨。
杜姑姑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一来二回,皎皎还全无所觉,玉秋和脆雪已经看出名堂,对视一眼便退了出去。
皎皎这才发觉杜姑姑是有话要单独同她说,后知后觉地放下茶杯,双手叠放膝头,摆好认真倾听的姿态。
果然,杜姑姑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公主殿下自从病好后,性情比从前开朗许多,和咱们下人也都能说说笑笑的,只是……”
皎皎小心翼翼地:“只是?”
杜姑姑道:“只是贵妃娘娘还不知道。”
皎皎不说话了,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荷包上的穗子。
杜姑姑耐心等了片刻,才听到她小小声地:“不是前几日才去拜见过……”
占据人家的身体,她并非不愿意替皎然公主尽一份孝心。只是怎么看,那位都不太需要她孝心的样子……
况且每次听到柔嘉这个名字,她就会想起自己现在实际的处境,忍不住一阵头痛。
杜姑姑拉开她的手指,弯下腰把穗子理顺:“甘露宫离得远,公主也不必亲去探望。您只要叫娘娘知道,您心里有娘娘,一直记挂着她就好。”
人不到,就得有些东西到。
皎皎为难地想了想,因地制宜,指着桌上的点心,试探问:“那姑姑帮我攒一盒点心,送去甘露宫……?”
“哎!”杜姑姑干脆利落地一躬身,“奴婢已经备好,这就着人送过去,就说咱们这里小厨房新制的点心,公主吃着好,请娘娘也尝尝。”
……
杜姑姑正要出殿,忽地驻足回望。
皎皎坐在桌旁高椅上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牛乳茶,不知想到了什么,圆眼睛漾起笑纹,轻轻晃着腿。
公主去了趟暄妍殿回来,怎地如此高兴……
诸皇子身量高挑,皎皎却很娇小,坐在高椅上足不点地,裙摆上金绣的芙蓉随着她摇晃的小腿一掀一掀,似初生的花迎光绽放。
即使杜姑姑是看惯了的,也不由常常暗想,究竟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如此殊色。
公主年少,她们这些身边人却不得不多加考虑。皇上纵然偏疼殿下,殿下早晚也要嫁人,日后过得如何,一半要看嫁了什么样的人家。
这些事若是柔嘉贵妃不愿费心,那便由着皇后了。而温皇后为人,其他人或许不知,她还能不知道么?
公主年岁渐长,须得早做打算。
如果有可能,她希望公主一辈子都像今天一样快活。
杜姑姑慢慢地舒出一口气,转过身放下帘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