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深处,宋惜霜披着玄狐大氅,孤独的坐在观星楼的最高处,正伴着天幕上诡谲的异像喝着壶中的半盏烈酒。
至昨日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漆怡海便将他凉在一边,紧阖的宫门内,灯火曼妙,寂静无声,就连一个随侍的宫人都没有。
可他就是立在门外站了半晚,既不进去也不离去,仿佛在无声的置气。
不知从何时起,他与漆怡海之间就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虽然抬起头就能看到对方清晰的面部轮廓,但是交心的坦然却已荡然无存。
宋惜霜对此到是不以为意,他终归命不久矣,只是心有诸多疑问,想要亲口问问他。
可具体应该如何问,他还尚未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于是就这么疏离的相处着,在这所剩不多的时日里,默默的煎熬着。
脚下的王宫,今日出离的热闹,因为明日就是漆怡海的登基大典了,与此同时,那位他精心挑选的准王后,也即将入住中宫。
这一生,他漆怡海算是替自己走到了圆满。
宋惜霜用食指缠着酒壶的穗子,目视着宫闱之外的高山大川,他这辈子,大概于此就算是走到头了。
几口浊酒滚下肚腹,宋惜霜极力的抿了抿口中的辛辣,打算喝完这壶酒就回到宫人为他安排的寝殿去,却不想这最后的一口还尚未喝完,戴着冕旒的漆怡海便悄无声息的立在了他的身旁。
若是在大殿之上,宋惜霜恐怕会做做样子,跪膝行礼,可这是私下里,彼此是谁,心知肚明。
做了帝王的漆怡海,眉目间多了威仪孔时的肃戾,他再也不是那个与自己在暗处厮混的少年了,野心与阴狠都明晃晃的摆在脸上,已经不惧任何人的揣测与防备了。
他已经是这个人世间最强的主宰,人命,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随意之物。
肃冷的寒风将他的冕旒轻轻晃荡,好半晌,才幽幽的开了口,他说“答应你的事,孤做到了。”
漆怡海仅用了一个尊称,就拉开了彼此之间多年的情分,他已经登顶了人极,不再需要宋惜霜这把保命的剑了。
宋惜霜晃荡着壶里的一口酒,笑道“还早着呢你我之间的羁绊还未解除,并未算得做好。”
“为何这么说”漆怡海目视着前方,问道。
“你心知肚明啊”宋惜霜回望着他,“从一开始,你什么都清楚,只不过是宋翊替你挡在了前头,其实在骨子里,你们都是同样的人,谁也不比谁无辜。”
“不择手段,狼狈为奸”
“呵”漆怡海笑道“能跟我们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你也简单不到哪里去。与其说你是为了余生潇洒才跟我换命,倒不如说你惜命来的直接。”
宋惜霜道“看来此时,陛下是不打算跟臣下,藏着掖着了”
漆怡海转过头,浅笑的眸子平如秋湖,无波无澜,“是你一直在跟我装。”
宋惜霜偏了偏头,说道“陛下此言深奥,臣下不懂。”
“你一直密谋除掉宋翊,究竟是想斩了谁的左右手”
漆怡海渐冷的俊容,多了一丝亡亲的悲坳。他曾偷偷的去过登瀛城,想要迎回阴鸷的生父,可入了烈火熊熊的塔底,他见到的,却是神魂溢散的残影。
宋惜霜面不改色的说道“有些卒子,用完了就该弃了,一直宝贝着,可不是个好习惯。”
“可你也要知道,是谁成全了你”
“我没忘啊”宋惜霜无辜道“可命是自己的,总不能无缘无故的就舍出去不是我拼死拼活才走到今日,可不是甘心被用来做踏脚石的。”
漆怡海阴冷的视线被游曳的冕旒搅动破碎,他觉得,当初宋翊说的很对,一个能为了自由就手刃亲眷的男人,是不会有感激之心的。
你在他危困之时所伸出的手,也可以转眼就成了戕死自己的一把利剑,说到底,他宋惜霜永远都不可能是个乖乖任人摆布的玩偶,他所有的乖顺与遵从,不过是没有胜算之时的伏危做小。
漆怡海的长久无话,到让宋惜霜觉得有趣,他稍稍的转过身,面对着结界之外连绵的山脉,说道“这万里江山,地域辽阔,风光无限,能将其坐拥在身下,是篆刻在每一个雄性骨髓里的妄念。曾经,我觉得登顶人极没有自由来的重要,可这些年的东征西讨,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做人上人,又哪里来的自由呢”
“孤到真是小瞧了你”漆怡海有些切齿的说道。
“这些年的曲意奉承,想必你也累了。”宋惜霜跳下围栏,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目无尊卑的擦身而过,“不管明日之后,你我还有无缘分,这江山,我都要定了。”
说罢,宋惜霜昂首便走,相比较目如寒江的漆怡海,他到更像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
宋惜霜这般潇洒的走了,徒留漆怡海一人凭栏远眺,凝视着对面的峰峦久久不散。
直到随侍的宦官提着宫灯走上了观星楼,战战兢兢的伺立在身后,嗓音尖细的说道“陛下,高处风大,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久的伫立,将漆怡海的鬓角滚上寒冷的湿意,可他全然不顾,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片遥不可及之地,缅怀着曾经的娴舒岁月。
君主尚未发话,宦官也不敢先行,只能顶着风雪继续僵立在那,细嫩的脸冻到发僵发红。
就在宦官快要冻晕过去的时候,漆怡海空泠泠的嗓音突兀的响起,他说“到头来,孤的身旁,还是空无一人呐”
这新挑上来的宦官,还未曾摸透过君王的心思,乍一听到这番哀怨的语调,竟骇的狼狈扑跪,手中的琉璃灯亦是落在地上,咕噜噜的熄灭了。
“陛下陛下奴才”
宦官奴才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宽心话,反倒是被接连的舌头打结惊出了一身冷汗。
漆怡海没有那个脾气去怪罪旁人,只是平淡的说道“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是”宦官诚惶诚恐的应下。
“你先下去吧孤想独自一人,再待一会儿。”
漆怡海说的有气无力的,那宦官抬起头来,担忧且快速的望了君王的背影一眼,便毕恭毕敬的退下了。
于是,这屹立在宫闱千余年的观星楼,再一次恢复了它一贯的死寂,哪怕新王的身躯如何伟岸,摄人的气度如何豪迈,都掩盖不掉它千秋迭代的冷漠。
观星,观星欲与天际毗邻,实乃高处不胜寒
抬手抚触着宋惜霜曾坐过的位置,冰冷的指尖蓦地感知到一股暖意。这个自入住宫闱便再未笑过的君王,肃戾的俊颜缓缓的滚过一抹舒然,仿佛那个一身桀骜的少年正居坐在那,偏过狡黠的俊容,冲着自己俏皮一笑。
夜深的时候,巫澈提着几坛新买的醉云间摸上了靖无月的房门。
自那夜意念相通之后,在外游荡的巫澈总算是回到了大部队上,可这领头的宿主却仿佛丢失了半条命,整日里躲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睡不说,就这么黑天白夜的点着灯,固执的居坐在窗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归家。
习惯了靖无月耀武扬威的样子,乍一看到他消沉颓丧的模样,巫澈就觉得自己当初可能是看走了眼,才会觉得他很强。
中原之地最负盛名的烈酒,实属这浓辣醇香的醉云间,恰恰是这呛死人不偿命的高度酒,正是靖无月最为喜爱的。可巫澈却从头到尾都喝不惯这种米酒,他喜欢氐巫寨功效猛烈的药酒,或者是粘之必死的毒酒。
眼下这种危险的东西是无处可寻了,巫澈只好自己用冰蛛萃取的毒液配了酒,虽然毒性不强,但也算是难得的绝品了。
轻轻的敲了敲那沉阖多日的房门,里面的霸主似乎是睡了过去,无论巫澈如何的敲打都未曾应声,空荡荡的,鲜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