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承佑送走了连静淞,又一蹦一跳地回了医馆坐着,她手里攥着自己的佩剑,坐在一开始上药的那张塌上,等青山回来。
一贯都是如此。
青山是她皇祖父亲自给她挑选的随从,比她年长几岁,乃是上林苑孤儿营出身,最忠心不过,文采武艺皆是上等,他性子虽然说不上是太好,偶尔会偷懒犯错,却是真心拿命护着她的,也因此才能做得了她的随从,齐王府的亲卫。
不然她偷跑出来,父皇也不会让青山来追,换做任何一个亲王随从犯了这样的大错,怕是早就拖出去砍头了。
从来她犯错,都是青山来承担,青山来为她收尾。
司承佑轻轻叹了口气。
包括这一次。
这次的祸应当闯得不小,青山的屁股又要遭罪了,罚俸恐怕要罚到下辈子去了。
“公子,您需不需要用一杯水?”
先前被司承佑问的一身冷汗的元姓小哥脚步轻轻地过来,端着一杯水,还冒着热气。
司承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元姓小哥额上又渗出了些许汗水。如果说先前出了一身冷汗是因为可能会暴露身属连家的身份从而牵连到大小姐的话,这一次却是被司承佑的眼神骇的。
那眼神像是一柄无比锋利的刀,直直插入他心里。
他呆呆地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公子,您……”
“不必了。”司承佑握着佩剑,将剑抽出几分,发出铿锵地金属摩擦声,又将剑推了回去。“我不喝外边的水。”
元姓小哥连连点头,端着水又原路跑了回去。
元伯在后院等他,看着那杯水,一脸诧异,问道:“怎地没送去?”
“送了,那位公子说不喝外边的水。”元姓小哥回想起司承佑的眼神,又忍不住咽了咽喉咙,道:“那眼神渗人得很,像是要吃人……”
“不喝外边的水?”元伯拧起眉头,这位元公子伤了脚,外敷的药和熬煮的药都开了一些,但她只接了外敷的药……身份竟如此贵重?他斟酌了一番,道:“元纵,你现在出去候着,就守着那位元公子,若是没有吩咐,你不必说也不必问。”
“啊?”元纵瞪大了眼睛,“师父,咱们不是和皇家血海深仇吗?怎么还要伺候他……”
“你也省得那是位皇子?”
“当然省得,您当年还在长安的时候,带我进过皇宫,我见过今上的剑。”
元伯抬脚照他屁股踹了一下,喝道:“既然知道是皇子就闭上你的嘴,离了长安之后,过去教你的那些谨言慎行的规矩都忘了不成?给我跪下!”
元纵老老实实地挪动膝盖,低眉顺眼地跪在了元伯身前。
“我问你,谁给你说皇家和咱们是血海深仇?”
“外头、外头都这么传……”
“外头这么传你就信了?你的脑子呢?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玩意?”元伯恨恨地又踹了他一脚,“还咱们,咱们是谁?”
“虎城连家……”
元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踹死眼前这个不肖徒弟。
“你的脑子呢!我当年在长安教导你的那些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师父您息怒!莫要生气!是徒儿愚笨,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元纵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声音也是沉闷的,“您莫要生气……徒儿去做就是了……”
元伯长长叹了口气。
这徒弟千百种不好,却胜在听话,又愿意受管教。他过去收了不少徒弟,却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了这么一个。
“咱们在连家待了二十年,却非是连家人。元纵,你得明白,你姓元,你也不姓元。”
元纵闭着嘴,一言不发。
“元纵,你还记得你出长安之前,姓甚名谁?”
“没名,唤做青项。”元纵低着头,一字一顿地道:“建安十年至建安二十二年,上林苑孤儿营出身,皆以青为名,第二字按《说文解字》取。”
“当年我持大小姐命令,奉先帝御旨,去上林苑挑人,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怎么给你说的?”
“您当年说,‘此一去,再回长安不知是何年月,也和上林苑再无瓜葛,但无论从今往后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须要记得,自己乃是上林苑孤儿营出身,这里永远是你们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之处。’徒儿不敢忘。”元纵说道,“徒儿一直都记得,不敢忘。只是师父,徒儿在连家生活了二十年,被当成连家人了二十年,连家的叔伯对徒儿多有照顾,连家子弟视徒儿如亲手足,人心都是肉长的,徒儿割舍不掉,请您责罚。”
元伯只觉得一阵无力,道:“元纵,你要如何?”
“徒儿不知,倘若真的是长安下手,徒儿只能一死以报恩。为后主之德而忘前主恩,不妥当。”元纵顿了顿,又问:“师父,师兄师弟他们,已经魂归故里了吗?”
元纵问的是当年在上林苑一起被元伯挑走的孤儿们,一同拜师元伯,读书习武,最后随着锦衣侯长女嫁来了虎城连家。他的这些师兄弟都比他出彩,也更聪慧,只是不够听话,渐渐忘了自己并非连家人这件事,为了连家付出心血,甚至性命。
“除了元横,都送回去了。”
元横是他们师兄弟里年纪最小的,也是最得元伯,甚至是连家师伯看重的,只是死在了连家灭门一事里。
“等此事了了,我亲自送元横回长安,等我死了,我的尸身就由你送回去。”元伯道,“元纵,我年轻时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进退两难。最后是后主将事情料理了。”
“师父,您对那个结局,满意吗?”
“大小姐亲手处置的,大小姐很满意。”
元纵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他问道:“师父,我还有魂归上林的资格吗?”
“我们最后都要死在上林苑里。”元伯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谁的血仇,由谁来报,连家的仇,连家人来报,你我都没有资格。”
元纵很想问,那元横呢,元横的仇不该我们来报吗?可看着师父苍老的模样他又不忍心再继续问下去了。
总归,小小姐不会让这件事不明不白的。
“师父,我出去候着了。”
“你去罢。小心着些,就算真是长安下的手,也不该是外面那位承担。”
“徒儿明白。”
元伯一个人站着,神色有几分惆怅。
元纵走出来,也没有再凑到司承佑身边去,只是做一些平常做的事情,抓药,煎药,跑来跑去的,额上又是一层汗水。
司承佑等了半个时辰,才将青山等回来。
“都已安排妥当了,从钱庄支了一千贯。”
司承佑点点头,没有问青山是怎么安排的,青山惯来都会安排好这些事情的。她愣了愣,忽然感觉大脑有些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问什么又问不出。
她在发呆,青山就只能跟着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在心里腹诽这小祖宗是不是又有新的主意了。
司承佑目光落在元纵身上,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问:“那个锦衣卫千户是不是姓刘?”
“姓刘,是太后的族亲。”
“皇祖母的族亲……二弟身边的人?”
青山在心里咦了一声,心道这个小祖宗竟然还会关注哪个官吏是哪个皇子的人了,真是奇了怪了,面上却只是道:“是蒙阴得了这个锦衣卫千户,未必是宁王的人。”
当今皇帝诸子中,唯有长子和次子得封王爵,长子齐王乃是庶出,次子宁王乃是嫡出,中宫皇后的唯一嫡子。
“你说连家灭门的事,会不会是父皇命人做下的?”司承佑。
“殿下,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
“做得太粗糙了。”青山道。
“其一,连家传世不过几十年,其中有连家庄人士,当年的虎城水家子嗣,又有连啸林的徒弟,连穆清成亲之后又有了连夫人从锦衣侯府带来的人手,连啸林在时自然是铁板一片,但他死了之后其中不合之处就立刻暴露了出来。
“其二,连啸林独子连穆清早死,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要招婿的女儿,留下家产诸多,难免令人虎视眈眈。
“其三,连家虽以师徒传承,掌门却又固定了是连啸林的子孙,两相矛盾。
“其四,先帝在时,连夫人尚且回过几次锦衣侯府,可等先帝驾崩,连夫人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这其中,未尝没有长安的意思。
“除此之外,武林内外但凡有心人,都妄想着从连家身上咬一块肉下来,如今连家势力早已不如从前。再有十年,连家便配不上这武林共主的位置了。
司承佑笑了一声,道:“这样看的话,还真的不是父皇的手笔,父皇可不会做亏本的事情。这样的话,可能就是我某位王叔的阴谋诡计了,坏了人家的大事,父皇怕是又要奖赏我了。”
青山想跟着笑,却又笑不出来。
司承佑脸上是笑着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