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啊,你说,我要怎么才能让母后相信,我不想争那个位置呢?我要怎么才能让她相信,我是真心希望二弟当太子的呢?”
以当今皇后那饕餮性子,在你死之前哪里肯信?青山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
“你说连姑娘之前,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惆怅?她也未必像继承这诺大的家业罢。不然怎么年纪和我相仿却还没有结亲呢?
说不定未婚夫的尸体还在义庄里躺着呢。青山撇了撇嘴。
“去找一家客栈住着,等脚伤好了,我们再去寻连姑娘。”司承佑想了想,又道:“去锦衣卫挑两个腿脚快的好手,远远吊着连姑娘,莫要出了事情。”
青山应了下来。
被念叨着的连静淞已经跑出了虎城地界,她策马立在官道上,回身望着已经看不到轮廓了的虎城,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没想到有一天,她连静淞连虎城都出不得了,还要借着旁人的势。
大晋刚立国时,南方十八郡都是连家势力范围,也因此高祖皇帝才会选择和她的祖父和谈,而非如前汉立国之前那般,再来一次楚汉之争。
只是人走茶凉,如今的连家已经连虎林都掌控不了了。
现在该往何处去?
虎城乃是虎林郡治,在虎林郡靠北一些的位置依山而建,出了一线天之后便算是出了虎林地界了,往北再过两座城,就到了广汉郡。
广汉再往北,过牂牁[注1]、巴郡、汉中三郡,就到了三辅。
她的外祖父,锦衣侯的封国就在三辅。
当年她母亲在长安长到二十几岁都没有嫁人,她父亲偶尔间见了一面,便心生爱慕,托她祖父进京求娶。那时锦衣侯刚刚丧子,仅剩一个独女,他不肯让女儿远嫁到虎林,无论连家有多少聘礼,又许诺诸多,都不愿意。她父亲身子不好,也习武不得,但情真意切地在长安等了两年,没等到锦衣侯回心转意,却等到了她母亲点头。
于是她祖父从高祖皇帝那里求来一封赐婚圣旨,锦衣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认命。
她母亲从长安嫁过来,从厨子到下人带了数百人,将连家内宅的人手换了个遍,她父亲也乐呵呵地应下了,没有一件事不肯不答应。时间一久,连颇为不满的锦衣侯也认可她父亲了。
她八岁那一年父亲病逝,锦衣侯从长安奔波而来,要亲自抚养她,那时候她祖父早已过世,连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但她母亲为了守住连家家业,拒绝了。
如果那一年她跟随外祖父去了长安,连家的家业是保不住的,那样的话是不是连家就不会被灭门?她母亲是不是不会因为过度操劳而病逝?她的师伯,她的师兄弟,是不是就不会含恨而死。
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她如今只能往长安去,看能否得到外祖父的支持。
如果得不到的话……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打定主意,骑着马继续往前走。
虎城往北是新乐县,新乐县再往北是虎头县,她这一夜就歇在新乐县。
若是换作往常,寻一家连家的产业,酒馆或是客栈歇息一夜也就罢了,但此时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元承佑一句话保她顺利出虎城,但虎城之外未必还有效力,她自己也说了,那句话出了虎城就要打个折扣了,还是小心为上。
不仅是如此,从她得知连家灭门至今,她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疑惑。
连家大宅每到夜里都是封闭大门的,只有仅容一人同时出入的角门开着。大宅内外墙角房檐皆有连家弟子巡逻值守,贼人是怎么闯进来的?能悄无声息地杀了连家上下,一个人都没走脱?若是动用了强弓劲弩,她也能够理解,可她今日在义庄是仔细看过师伯兄弟的尸身的,皆是刀伤剑伤,没有一人是死于箭下。
这不该。
——是真的贼人武艺高强,还是里应外合?
连静淞垂下眼眸,眼下不是深想的时候,希望不是如她所想那般。她一边想着,脚步踏入一家客栈。
“女侠,您是用饭,还是住店?”
“要一间上房。”
“好嘞您请,一件上房——”店小二从她手里接过马的缰绳,朗声喊道。
连静淞在怀里掏了掏,却只掏出几枚零碎的铜板,这才想起来她之前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元承佑,如今近乎身无分文。
她前不久还在笑元承佑不谙世事,现在就轮到自己尴尬了。
怎么办?
先将剑压在这里,还是将马压在这里?
还没等她决定好,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一张一贯面值的钱票就被拍在了案上。
“一间上房,连这位姑娘的一起付了。”
连静淞回身,待看到来人之后忍不住吃了一惊。
来人也对着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道:“怎地,连家大小姐出门忘带钱袋了?”
连静淞哭笑不得地道:“说来话长。”
“那等待会儿用饭再慢慢说。”
这人是她祖母的娘家人,姓水,名唤思行,论辈分还要比她高一辈,是她祖母庶弟的幼子,但因为年纪相仿,又经常不着调,就以平辈论处。她祖母去世还要在祖父之前,她记忆里是没有祖母容貌的,那之后水家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连家,一半变卖田产离开虎城,水思行便是留在连家的那一半。
水思行唤来店小二,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酒水。连静淞想拦住他,却被他制止了。
“连家的事我都省得,喝些酒你晚上睡得安稳,也多少能放松些,莫要把自己累坏了。”水思行道:“贼人势力再大,还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就将你缉拿了过去,若真的有这般本事,你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回到虎城来了。”
光天化日之下?在虎城时不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缉拿我?若不是元承佑,天知道我现在会如何……连静淞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看你这副模样,应当回了虎城又出来的,情况如何?”
连静淞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上下四百余口,无一幸免。”
水思行将眉头拧起,面色凝重道:“手段竟然如此……残忍。该不会真的是……”他用指头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司”字。
“不清楚。”
连静淞刚逢大变时头脑还不清醒,甚至差点一怒杀人,但此刻已经是十分冷静了,仇恨在她心里藏着,越藏就越冷静,也愈发地觉着这件事蹊跷。
元承佑——应该说是司承佑,她的宗亲身份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按当年高祖皇帝给宗室下的命令,不准宗室出封地一步,这位十有八九是当今皇帝的某位公主。如果真的是皇帝下的命令,那么又怎么会放纵一个公主跑到虎城来?看锦衣卫的态度,司承佑想必是很受宠的,不然怎么能随便动用锦衣卫?
连家灭门一事处处透着蹊跷,连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水思行,似乎也蹊跷了起来。
“你不是去探病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祖母有三个弟弟,一个嫡出的,名唤水维翰,两个庶出的,一个唤水维藩,一个唤水维宁[注2],水维翰逝去还在她祖母之前。她祖母去世之后,水家一分为二,水维藩和水维翰的儿子选择离开了,水维宁,也就是水思行的父亲选择了留下。
水思行是两个月之前接到了水家的来信,信中说水维藩病重,想临死之前再见水维宁一面,然而水维宁早些时候已经病死了,水思行就只能代父前去。
水思行摇摇头,道:“只剩下一口气了,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我本来想着等伯父去了再回来,结果虎城出了事情,我待也待不住,就连夜回来了。留在水家也没什么用,还被人当外人看,还不如回我们连家,也好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连家。
连静淞神色软了不少,尽管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连家灭门可能是里应外合的结果,水思行未必能脱得了嫌疑,但这个时候他说我们连家,还是让她下意识就相信了水思行几分。
连家。
连家还在吗?
说话间,酒菜端了上来,水思行从店小二手里接过东西,将碗筷摆到连静淞面前,又端来茶壶,给她沏了满满一杯热茶。
“你连日奔波,身子怕是早就吃不消了,先吃一杯热茶解解乏。”
连静淞将他的动作收进眼底,确定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被放进杯盏之中,才稍微放下心来。
“若不是得人相助,得了一匹好马,今夜怕是还到不了新乐县。”
“哦?得人相助,那倒真是件幸事。”水思行吃了一口菜,又抿了一口茶水,道:“也是因为这个,你才能从虎城走脱?”
“是。”想到司承佑,连静淞就忍不住庆幸,若是没有她,现在是什么状况就难说了。
水思行看在眼里,只是一笑。
两人聊了许久,连静淞觉得头脑有些晕,她喝了酒,身上又疲惫不堪,只以为自己是太累了,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上楼去歇息了。”
水思行只是点头。
连静淞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站起身来,只觉得身子猛地晃动了一下,视野里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
“连大小姐啊,你知道防备我下东西,怎么就不知道防备这店小二呢?”水思行蹲在她身边,笑得玩味。“你若是老老实实去连家客栈,我今夜还不能拿你怎么样,可你偏偏来了这家客栈。
“你不知道,这家客栈姓水吗?
“水维藩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