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民间女子少有读书识字的,难道贺卿不知道?
她知道,却还是提出了这个建议,背后的用意,由不得刘牧川不心惊。
毕竟贺卿自己就是女子,若说她打算让天下女子都读书识字,走出家门,不再三从四德,而是像她这样“做一番事业”,也不出奇。当年武则天登基为帝,不也激励了天下不知多少女子?
更让刘牧川不敢深想的是,在武则天之后,太平公主,韦皇后,安乐公主等人,皆有效仿之意。
那么贺卿呢?她已经手握大权,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当真半点想法都没有?
贺卿并不知道,因为有武则天这个前车之鉴在前,刘相已经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而在心里敲响了警钟,而且思路已经朝着最危险的方向滑去。
她顺着刘牧川的话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我朝官员数量逾万,人人家中都有子女,想来大部分也都读书识字。若是从中遴选,必然能够挑到合适的女官。”
刘牧川已经快发散到无穷远处的思绪陡然被拉回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贺卿说了什么。
他低头沉吟之际,参政知事赵君原已经皱眉道,“殿下,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
然后他引经据典,历数各种例子,论证女子就应该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能“乱了心思”。越是官家女,越是应该为世人做好表率。更进一步,他认为什么秘书左监这样的噱头都不应该搞,有了右监的秘书官,宫女们回去端茶倒水就好,根本不该插手政事。
贺卿觉得,如果不是当着她的面不敢造次犯上,可能赵君原会直接说出让她这位大长公主老实一点,为天下女子做好表率的话来。
她看着面前态度激昂、慷慨陈词的人,忽然有些头疼。
怎么就忘记了政事堂里还有这么一位恪守礼仪的老学究呢?
就连另外几人,也被他突然的爆发弄得愣了一下。贺卿用女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家之前在这上面都已经达成了共识。这会儿他突然这么激烈地反对,不但令人费解,也使得气氛十分尴尬。
贺卿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就见坐在赵君原左侧的顾铮施施然端起茶盏,往赵君原身上一泼。
随着茶盏落地发出的清脆之声响起,原本正在滔滔不绝的赵君原也不由微微一顿。趁着这个空档,刘牧川回过神来,站起身道,“赵参政年纪大了,还请殿下原谅他失仪,允许他暂且退避,整理仪容。”
“可。”贺卿微微颔首。
刘牧川立刻走过去,拉住正对着顾铮怒目而视的赵君原就往殿外走。
正因为恪守礼仪,这个时候,赵君原也不好挣扎,更不愿意浑身湿淋淋地面对贺卿,于是虽然不甚情愿,却还是跟上了他的步子。
“那就先到这里吧。若是秘书右监的考核流程没有问题,就尽快定下来,对外公布。”等人走了,贺卿立刻拍板道。反正今年内不可能招女秘书,左监和右监的情况也完全不一样,可以分别对待。
同平章事姚敏代表政事堂应下了此事,然后主动告辞。
顾铮留在了后面,待姚敏和梁嘉之走远,听不见了,才低声对贺卿道,“赵相如此反应了另有缘故,请殿下见谅。”
“什么缘故?”
“他的嫡长孙女知书达理,处处都比丈夫强,却反而遭休弃,一时想不开自尽了。”顾铮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虽然总结得很简短,但贺卿已经可以理解赵君原这个反应了。对这个将礼仪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老头子而言,这件事只怕是平生奇耻大辱。如此,他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不该将女子培养得太出色,倒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一条人命,血淋淋的教训。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贺卿觉得赵君原还有救。
如果他就是顽固不化,从心底里认可礼教并服从礼教,贺卿对他也没话可说。但若是因为这样的隐情,反而还有动摇和改变的可能。
毕竟是执政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贺卿不想闹到贬斥对方的地步。因为每一位高官去职,都必然会给朝堂带来动荡。
顾铮说完之后就快步离开,去追另外两人了。贺卿想了想,对邱姑姑道,“等赵先生整理好了,请他来见我。”
“是。”邱姑姑答应着出去了。
贺卿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待会儿要说的内容,过了许久,赵君原才姗姗来迟,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物。——为了避免意外,官员们在衙内放着备用衣物是常事。何况宰执还会轮流在宫中值夜,就更需要这样的准备了。
“臣见过殿下。”换了一套衣服的功夫,赵君原显然也冷静了许多,只是举动间还是有些别扭,显然对贺卿心存芥蒂。
这也正是贺卿需要的。她没有立刻叫起,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回转身来看向赵君原,“赵先生的孙女的事,我已听人说了。”
赵君原已经有了沟壑的脸上肌肉抖动,怒目圆睁,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甚至顾不得礼仪,抬起头来瞪视着贺卿。
但这还不够。在赵君原愤怒的视线里,贺卿继续道,“但我不会对你说节哀顺变。因为在我看来,她的悲剧,其实正源于赵先生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