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小皇帝只在早朝上远远看过几次顾铮,但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记住。
头一回近距离见面就是这样的亲密接触,除了张太后和贺卿之外没有与旁人如此亲近过的小皇帝分外不适。顾铮的怀抱并不像他日常接触到的女子那样香香软软,而是挺拔笔直,透着一股淡淡的松香,让他不敢放松地靠上去,只能僵硬地跟着挺直了脊背。
“陛下坐好了。”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后一只手固定住了他的腰,缰绳一动,马儿便开始向前疾驰。
小皇帝一开始有些惊慌,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很安全,无论怎么颠簸都不会掉下去,便渐渐体会到纵马疾驰的快乐了。他睁大眼睛看着两旁飞速掠过的景色,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风,很快就兴奋起来,身体也慢慢放松,不知不觉就靠在了顾铮身上。
察觉到这一点,顾铮便开始指点他,怕身体稳不住可以抓着马颈上的鬃毛,脚要踩在马镫上,怎么指挥马儿前进甚至奔驰,又怎么让它停下来……最后,他笑着道,“等陛下年纪再大些,自然有师傅教你。如今就暂且体验一下吧。”
说着还将缰绳交给小皇帝掌握,喜得他满面绯红之色,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到了目的地,从马上下来很久之后,小皇帝脸上的兴奋都没有消退。
马车停在距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的路上,怕过去惊扰了村民。小皇帝牵着贺卿的手,却时不时转头去看顾铮。谨守君臣之礼,并不敢逾越,只能落后两人一步的顾铮见状,上前一步,低声问,“陛下可有吩咐?”
小皇帝红着脸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又高兴起来。
于是现在就变成了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牵着孩子往前走,看起来倒像是一家三口。
很显然,村子里的百姓们也是这么觉得的。
三人往前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在地里忙碌的村民。见有陌生人前来,他们面露警惕,搁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来。
顾铮当即表明身份,自称是偶然来此出游,结果马车坏了,无法回程,仆人已经徒步回京通知家人再派车前来,但家眷不好留在路上,所以想借他们的村庄暂歇一时。
村民们看看他,又看看贺卿和小皇帝,三人虽然换了便服,但相较于村民们身上葛布麻布裁制,还有破烂和补丁的衣裳不知好了多少,因此他们很快相信了这个说法,在顾铮表明会给予报酬之后,更是热情道,“那就请夫人和小公子到村里坐吧。”
明明贺卿穿的是道袍,但村民们虽未明说,却显然是将他们看作了一家三口。
顾铮下意识回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面色平静,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笑着道了谢。
村子里最好的屋子是村长家的,因此他们就被请到了这里。黄土舂捣成墙壁建成的屋子,周围围着一圈木头的篱笆。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样子,院子里堆放着木柴,还有几只鸡肆无忌惮地奔跑着,一地鸡屎无人收拾,与光鲜亮丽的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有角落里一丛开得正好的紫茉莉,鲜艳怒放,为这普通的小院提供了一分妆点。
小皇帝因为异味而微微蹙眉,但眼前未曾见过的景象显然十分新鲜,又让他忍不住睁大眼睛。
村长显然也意识到这环境并不适合贵人们,急忙叫人进来收拾。跟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也热情地上前帮忙,一边做事一边悄悄打量三人。
有人从屋里拿了条凳,顾铮接过来,取了帕子铺在上面,才请贺卿过去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村中便是如此,殿下千万担待。”
然后自己在他旁边坐了。条凳不长,两人坐下后就没了小皇帝的位置,贺卿正要抱他,已经被顾铮先一步伸手拉了过去,抱着人坐到了自己膝上。
小皇帝轻轻挣扎了一下,很快安静下来,靠在顾铮身上不动了。
其实他对院子里的那几只鸡非常好奇,很想凑过去看看,但又不太舍得离开这个怀抱。
不一时村长就端了两碗水出来。村里自家烧的土陶碗不但又灰又土,还坑坑洼洼并不规整,村长端着水站在顾铮和贺卿面前,又觉得不妥当,手抖了抖,就要收回去。
顾铮见状,含笑说了一句,“多谢。”就伸手将碗接了过来,又递了一碗给贺卿。
贺卿虽然保持着冷静的态度,但其实这里的穷困还是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贺卿心里都相信,曾经的自己是世上最惨的人。后来虽然振奋起来,要为开创更好的时代而奋进,但也更多是从大势上来考虑。具体到每一位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心里有个大概的印象,却并不十分了然。
直到此时亲眼看见,她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实在是将实情美化了太多。
她拿到的剧本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一生衣食无忧,痛苦也多是来源于精神上的苦闷。更多的人却只能在病痛与饥饿之中挣扎着死去,也许一生都没有尝试过吃饱穿暖是什么滋味。
她端着陶碗,虽然并不渴,虽然心理上其实还有些障碍,但还是低下头,慢慢抿了一口。
抬起头来,便见村长舒了一口气的样子,黑瘦的脸上露出笑意,抬手摸了一把已经花白的头发,在另一边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小皇帝没有她这么复杂的心情,他没见过陶碗,颇有兴趣地盯着看,顾铮将碗凑到他嘴边,他就乖乖喝了一口。贺卿动了动唇,本来要劝阻,这里的卫生条件有限,又是生水,小孩子肠胃弱受不住,只怕会生病,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
她想让小皇帝看到的并不是新鲜和有趣,更不希望陌生的阻隔替他美化这一趟所见到的一切。
也许,让他受一点苦没有坏处。
好在顾铮只让他抿了这一口,就将碗搁在了一边,抬头问道,“老丈,我这一路走来,见地里的麦子都长得很好,今年应该能有个好收成?”
村长笑了起来,“可不是?总算有点盼头。”又皱起眉,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庄稼长在地里,一天没收回来,也不好说。”
梅雨有时候说来就来,明明是好年景,结果来不及收,庄稼都被雨水泡烂在地里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衙门难道不曾组织抢收?”顾铮惊讶地问。
“怎么没有?自从麦子黄了,官府日日都来人督促收麦,只是家家处处都要收,哪里来这许多人手?总有抢不过来的。”村长道。家里壮劳力多的,几天就抢收完毕,人口少的,就只能等别人都弄完了,组织起抢收队一家家收过去。
贺卿虽然从记忆中获得了不少知识,但这种底层百姓的生活,还真没有概念,因此只在一旁认真听着,闻言不由微微蹙眉。这是京郊,天子脚下,教化之地,尚且如此,其他离得更远的地方,情况只会更坏。
村长却没有她这种忧虑,很快又高兴起来,“不过年成好总是好事。这一两年来,官府不加杂税,咱们的日子已是好过许多了。”
这个贺卿知道,因为国库空虚,所以过去十几年里,但凡皇帝或者朝中有什么必须要用钱的地方,就只能强行往百姓身上摊派。严格来说,大楚的国税并不重,十税一,朝中遇到大事,也有免税、减税数年的时候。但加上了这些苛捐杂税,再有当地官府摊派的徭役,日子就过得紧巴巴了。
小皇帝登基之后,别的不说,那些奢侈靡费的事倒都停了,用度俭省许多。后来陆续查抄了不少富商官员,资产俱充入国库,就更宽裕了。就是西北打了小半年的仗,也没往百姓身上摊派一文钱,日子自然好过许多。
村民们已经收拾好了院子,站得远远地听他们说话,此时便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听说如今朝中是护国公主管事,都说她老人家是观音娘娘下凡呢!”
已经出家当了道姑的贺卿:“……”
村长瞪眼道,“噤声!这也是你能浑说的?”
“这怕什么?”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不服气道,“朝廷又不禁民间议论朝事。京城那些茶楼酒楼里,谁不是天天议论国事,也不见有什么事。何况我们这荒山野岭,谁会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