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本身为难之外,县令大人要面对的,还有当地富户,也就是那些作坊主的施压。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最不希望妇人们被逼着回归家庭,那么当事人们或许只能排第二,作坊主才要排第一。
毕竟以前女子一直都在家操持,日子也过下来了,不去做工也不会饿死。可没有了织娘,作坊每日的损失,那可是成千上万的银子!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自然要给县衙施压,叫他们判决时偏向许氏。
这叫夹缝之中的县令十分为难,每日里愁眉苦脸,与自己的幕僚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他的上司——同时也是老泰山大人——来信一封,解决了他的难题。
既然难判,那就先不判,以“案情尚有不明之处”为由,将案子压下来。那杨某在牢中多关几日,叫他日子别过得太舒坦便是,反正县衙大牢不缺这么一间房。过个三年五载,若是杨某熬不过,悄无声息报个病故;若是熬过了,放出去想来也不会引人注目。
至于这个案子,非是他所能决断,还是尽快上奏为宜。
于是这个烫手山芋一路传递回了京城。
贺卿收到这封奏折,心情便不大好。
虽然“改革总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这句话她总是挂在嘴边,但也许她运气好,也许是因为这种事情从来不会送到她眼前,所以她始终没有直面过“流血和牺牲”。现在面对一条人命,自然心情沉重。
所以这一整天,贺卿身上都是低气压。直到回到宫外的宅子,坐到顾铮对面时,脸上的表情仍然很不好看。
“阿卿是为了杨某杀妻一案?”顾铮在她面前摆上一盏茶,问道。
贺卿道,“我一直在想,有办法避免这样的牺牲吗?”
顾铮没有问她答案。
可以说,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情,是所有改革之中难度最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它的难度不亚于改天换日,甚至比改天换日还难。从三皇五帝至今,天下江山换了不知多少个姓氏,女子的地位却是越来越卑弱,越来越艰难。
贺卿很明显没有做好准备。但顾铮知道,这不是能责备她的地方,因为这种准备,做多少都不嫌多,事到临头总是会不够。因为她的心还是软的,更因为她自己也是女子,能够对这样的悲剧感同身受。
他起身做到贺卿身边,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一开始贺卿的身体是僵硬的,甚至带着一点抗拒。那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个世道,对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顾铮耐心地抚慰着,贺卿这才慢慢放软身体,靠在他怀里。
片刻后,她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一抹湿润透过衣服的料子在顾铮胸前氤氲开。
在自己的事情上,即使再艰难,贺卿也从来没有哭过。她的软弱只会出现在这种时候,带着对众生的悲悯,可钦亦可佩。
等哭完了,顾铮取了冰块来替她敷眼睛时,贺卿虽然仍红着眼睛,却已经能够冷静地翻开奏折,开始思索应对之策了。她闭上眼睛,让顾铮给自己冷敷,口中道,“人的社会地位,取决于他创造的价值。现在,是时候该提升一下女性的地位了。”
在这件事上,她很谨慎,“我打算,允许民间立女户。”
许多女子之所以不敢和离,最大的原因还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在得不到娘家支持的情况下,和离之后根本无处容身。没有户口,连同自己和名下财产一起,都会被充公入官,成为奴籍。
允许她们单独立户,就是给了她们一块立锥之地。地方虽小,但已经足够站下来了。
而身为织造作坊的织娘,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养活自己并不太难,甚至还能存下一笔钱,如此,便可以慢慢为往后打算,日子也有了盼头。
虽然对绝大多数女子而言,这或许是不得已才会去走的退路,但有这么一条路在这里,她们想退的时候有路可走,旁人想逼她们的时候,也得注意分寸,算是无形中增加了一重保障。
这就是现在贺卿能做的了。做得越多反弹越大,所以她只能借着这一次的事,往前走那么一小步。
但在另外一边,贺卿却打算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我要修订律法。”第二日的早朝,她点了三法司的名,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