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光缓缓流淌,如水流般包裹易云阳全身。营帐正中的条案上,那留作照明的一盏油豆黄忽明忽暗,渐渐被榻上散出的光芒压至黯淡。从震惊中回过神,焦灵挪下视线,但见金光最盛之处,便是易云阳自己割开疗毒的左腕。
——“你腕上的伤,不处理一下?”
——“没事,我睡一觉便好了。”
睡着了还能自行运气疗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焦灵揉揉眼睛,再睁开,眼前的人还是宛如金佛般熠熠发光。迟疑着伸手出,焦灵的指尖霎时被金光包裹。这光看似烫热,实则没有温度,气盛则光溢,那恼人的热度来源于易云阳运行血脉时自行升高的体温。
光虽无形,浸入其中的指尖上,却宛如溪水潺潺流过。触感润滑,令人流连。
“趁人睡着了到处乱摸,不合适吧?”
凭空炸起的质疑令焦灵倏地抽回了手按于胸口,胸腔里“突突”的带着喉咙直疼——人吓人,吓死人啊!
正欲反唇相讥,焦灵忽觉有什么不对。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就是这个语气,仿佛跟换了个人一样。如他所见,易云阳说话时声调起伏平缓,气息沉稳,便是发问,也仅仅是尾音稍稍上扬。但刚才那句话,起头第一个字就挑了个高,听来略有轻浮之感,后半句多少也有调侃之意。
他稍稍向前探过身,发现易云阳双目紧阖,呼吸平缓,依旧是熟睡之态。装的?他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没反应。难道是说梦话?可说梦话能准确地知道他在干嘛?
收回手,焦灵翻身坐起,瞪着那肩线平直的宽阔背脊,抱臂于胸,嘟嘴皱眉。
——让你装!
哐!
他曲腿一蹬,给易云阳踹地上去了。军帐里的睡榻较矮,只有半个小腿的高度,可也足以给人摔醒——金光骤散,易云阳登时翻身爬起,居高临下地瞪着坐于榻上的焦灵,语气满是被惊醒的不悦:“你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
“我这人睡觉不老实,你要是不想再挨一脚,自己找地方睡去。”言罢,焦灵往榻上一躺,摊开手脚,完全霸占了整张本就不宽绰的睡榻。
垂于身侧的拳头握了又握,额角的青筋隐隐凸起。若非念在先前焦灵帮自己疗毒的份上,易云阳是真想给他拎起来扔出帐外。就没见过这号不讲理的人——到底是谁的床啊?没让你睡地上已经不错了!
干运了半天气,易云阳强忍下心中的不忿,转身走到条案边坐下,曲臂支住额角,以坐姿入睡。这对他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早些年还在师傅门下修行的时候,累到靠树站着都能睡着。连日奔波外加失血,真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便是心中有气,姿势也不太舒服,他仍是很快便睡着了。
一旁的焦灵微微睁开只眼,悄悄窥向条案。只见金光复起,照得帐内彷如白日。
——所以这家伙刚才真不是装睡?
小小的打了个哈欠,他决定无视自己内心深处悄然冒出的愧疚感,翻身沉入梦乡。
军号随着日出的第一抹晨光响起,睡梦中的人耳根微动,缓缓睁开眼睛。活动了几下略略僵硬的肩膀,易云阳抽手扯开绑于腕间的布带。伤口业已愈合,只留了条比肤色微深的细线。他受过的伤已然数不清了,但从不留疤,只消睡上一觉便会自行痊愈,仅仅留下线一样的痕迹。平日里他睡得还算轻,唯有受伤之后,常常是睡死了一般,夜间若非焦灵那一脚,他定能一觉睡到军号响起。
起身行至榻边,他低头看着依旧呼呼大睡的焦灵,眉心微皱。这家伙说自己睡相不好,倒是没打诳语,半个身子都掉到榻下了,居然还能睡得着。弓身将人从榻边翻起整个躺好,易云阳正欲离开,视线忽然凝在了对方腕间的银铃串上。
铃动而不响,究竟是何缘由?
探了探身,他看焦灵睡得深沉,垂手轻轻抬起对方的腕子,借由透进帐帘的晨光仔细观察。铃铛银光熠熠,虽小,外面却布满精致的雕纹。这确不是世间常见的俗物,非匠师之手打造不出。指尖微拢,他捻起一枚,透过□□向内查看,不禁扬起眉峰。
没有铃珠,这铃铛里面是空的。
复看,其他的也一样,都是空的。这下易云阳心中有了谱——怪不得不管焦灵怎么动弹,都不会响起铃音。想来这十二枚空心铃铛仅仅是承载灵气的器皿
,那清脆摄人的铃音,全凭御灵师的灵气催动——蓝光现,铃音起。
他也应该是在战场上听到过这种铃音,那些偷袭粮草队的南疆军士里,确有一些过分年轻的面孔。不着甲胄,身轻如燕,所到之处往往是人仰马翻之景。只不过那日的厮杀声过盛,铃音实难不被埋没在兵荒马乱的嘈杂之中。
焦灵“嗯”了一声,翻过身,手腕随之从虚握着的掌中滑落。易云阳低头看着那少年样纤细的肩颈,心头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悲伤——
不知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御灵师里,是否有焦灵的同门或者亲人。
—
日上三竿,焦灵猛地睁开眼。环顾帐内,不见了易云阳的踪影,他立时翻身坐起。守卫见帐中猛地窜出个少年来,惊愕之余尚未忘记易云阳的嘱托,伸手拦住对方,道:“这位公子,易大人吩咐过,你醒了先带你去吃些东西。”
“我不——”话刚出口,焦灵就听肚子里“咕噜”了一声。他从昨日中午到现在,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岂有不饿之理。说到底都怪那个易面瘫,要不是对方拿他去见官还给他扔进牢里,又消耗他了的灵力,现在八成已经找到阿姐了。
守卫赔着笑脸,朝冒着炊烟的方向指去。焦灵确是饿得前胸贴后心,只得先随对方去吃东西。军营里的伙食自是比不上城里的酒肆,只有掺了野菜的粗粮饼和牛骨汤。不过饿了吃什么都香,焦灵啃了两块饼喝了一大碗汤,吃饱喝足才想起来问:“易云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