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除夕,禹国各地都落过了雪,唯独一处春暖花开,没有半分寒意。
百里谷·桃花林,疏影横斜的桃枝相缠,香风拂过,落英缤纷、美不胜收,一曲小溪从桃林间穿过,潺潺动听。
粉桃掩映之下,光影斑驳地碎在了林中亭上。在这四季如春的百里谷内,亭下竟有一束清雪,
仔细一看,那并非雪,而是一匹白发。
有白发的不是老妪,是一名貌似二十左右的女孩。
她穿着一身米金色的旗袍,手腕上戴着一只白玉镯,雪花棉的镯子,和她那头如雪的白发照相呼应。
让人惊艳的不是少女的容貌,而是她身上恬淡的气质,一级牧师的气质绝尘脱俗,令天地间的温柔缱绻都聚集在了她的身边。
这是百里谷的圣女。
到了一级上阶,气质不是虚无的赞美,已有了实形,就连亭旁的桃枝都微微颤动着,渴望吸取她的气息。
光生万物,生命女神哺育着万物,高等级的牧师总能让任何生物都心生亲近。更别提,此时圣女的脸上还展露着微笑,这笑容令周围的生命元素几倍提升,逐渐吸引来了鸟兽虫鱼。
桃树上停着鸣叫的鸟儿、立着懵懂的松鼠,几只蝴蝶杉杉落于枝头,翅膀舒展之际,和摇曳的桃花融为一体,成了活跃的花瓣。穿过亭旁的桃花溪中,锦鲤浮出水面,推挤在了一侧,仰望亭中的圣女。
她在串珠。
那只凝脂般的柔荑在盒中挑挑拣拣,找出了最小的蓝色玛瑙,指尖银光一闪,玛瑙中央便穿出了一个孔洞,她用线从中穿过,成了一条迷你项链。
亭中石桌上摆满了各类小宝石和手工工具,在圣女面前,还有一尊羊脂玉刻的娃娃。
那娃娃细致非常,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小马甲,滚边沾了白色的兔毛,每一根手指头都弯曲有度,连指甲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将那串小小的项链套在了娃娃颈上,戴好之后双手举起,对着裹满桃花香的阳光打量。
精致剔透的娃娃,精致剔透的项链。
圣女弯了弯眸,四周的生命元素骤然浓郁了数倍,半片桃林欣喜地沙沙摇曳。
她将娃娃收回了怀里,用食指指腹摸了摸娃娃的脸蛋。
“今天配什么戒指好呢。”圣女回身,将桌上另外的几个匣子打开。
匣子一开,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迷你首饰,每一件都是圣女偷偷利用休息时间打磨出来的,为此,花费了六年。
桃林远处,看着拿出戒指在娃娃身上比划的圣女,为首的老人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么多年了,还在想着那个小姑娘。”
“觅茶的修行一向很顺利,可最近半年没有丝毫长进。”老人身后,穿着翠绿长裙的女子漂浮在半空,低叹一声,“恐怕沈芙嘉成了她的心结。”
“当年既已拿了冠军,那个丫头尽管来就是,老夫还能耍赖不成?她自己不愿再见觅茶,觅茶还想着她有什么用?我去说说她,难不成一辈子都要如此度日!”谷岳铭正要上前,一抹红影抢先了他一步,“还是我去。”
妖魁穿着宽松的花袍、披着一头红色的长发,每走一步路带起的风都将他的衣摆和头发扶起,呈一抹飘逸的红影朝着亭子靠近。
等宓茶找到配项链的戒指后,她回身吓了一跳,身后突然多出了个人。
“三爷爷!”她立马把娃娃收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收其他的工具。
妖魁噙着笑,由着她动作,等她全部收拾好之后,才坐到了宓茶对面。
“三爷爷,你怎么来了?”宓茶问。
“我来看看你。”妖魁望着她,那对竖瞳在面对族人时,变得不再可怖,“今晚就是除夕宴,初三就要搬迁,你都收拾好了么?”
百里族本想在过年前就搬,可两位长老占卜后发现近一个月的日子都有凶险,唯有初三是个黄道吉日,众人便将搬谷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三午后,阳光最旺盛之时。
“都收拾好了。”宓茶点头,目光微移,落在了放了娃娃的储物戒上。
要过新年了,她给嘉嘉准备了新的装饰。
那条项链很适合她。
刚微微扬起唇角,脸上便是一凉。
妖冶的男人倾身,用手扶正了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冲她微笑。
如此温情的笑容配上那妖魅的容貌,令宓茶不觉一晃,妖魁凝望着她,轻声道,“十年了,还想她?”
宓茶脸上的笑容立刻暗了下去。
她敛眸盯着手上的戒指,徐徐低语道,“大家都很好,可没有人能代替她……”
“三爷爷也不行么?”
宓茶沉默着,没有回答。
妖魁失望地叹了口气,坐回了位置上。他抬起广袖半遮了脸,幽怨地嗔了宓茶一眼,“薄情郎,人家还收着你的聘礼呢。”
“聘礼?”宓茶疑惑地眨眼,“那是什么?”
妖魁笑叹一声,果然不记得了。小时候过家家,宓茶送给他了叶子,说是长大后要娶他。
孩子越来越大,他们这些老人就像是种皮,等里面的小种子吸收完种皮里的养分后,便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张望着外面的世界,再也不会回头。
“小混蛋。”妖魁起身,用食指点了点宓茶的额头,“你薄情,我不薄情,佳节之日献舞一曲,往后你可不能再想着别人了。”
宓茶惊讶道,“三爷爷你还会跳舞?”
妖魁哼笑了一声,“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天天哭,非要我给你跳才不哭,你哭起来不分白天晚上,把我的皱纹都给跳出来了。”
“我完全不记得了。”
妖魁哈哈大笑,“记得才怪。”
虽然不记得,但宓茶觉得三爷爷说的是真的。整个百里谷,他最花枝招展,那花袍和头发甩起来一定很好看,小孩子都喜欢鲜艳的东西。
她端正坐好,准备欣赏妖魁的舞。
那艳红的广袖一甩,他半侧了身,长发落肩,娇娇地回了半分妖娆颜色。
还没有开始,宓茶已经鼓起了掌,三爷爷实在是太好看了。
远处的大长老拧着眉看向那边,“他要干什么?”
云棠移开了目光,一个老头子蹦来蹦去地跳,实在是伤她的眼睛。
大长老很快就看到妖魁在干什么了。
他走了半圈的圆场,广袖甩出了红霞似的醉光,眉间带着两分做作的忧愁,一边走一边清唱,逗得宓茶咯咯直笑。
甩袖飘衣,四周的桃花被扬起来,飘飘忽忽地飞起、零零散散地落下,最后伴着妖魁软着腰坐在了宓茶的腿上,他与桃花一同揽着宓茶的脖子,偏着头望着她,捏着不入流的戏腔唱着:“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为老不尊!”谷岳铭当即怒喝。他一甩袖子,看不下去妖魁不正经的模样,转身走了。
亲爷爷被气走了,祖孙两个玩得更开心了。
宓茶拍着手当拍子,配合起妖魁一起小声地哼唱。
她好久没有唱歌了,上一次唱还是慕一颜和陆鸳都在的时候,转眼已快四年。
女角儿的葬花吟被妖魁哼唱出来毫无违和,他天天穿着花色袍子,本身就像朵大花。
一曲哼毕,妖魁停了下来,那抹红袖从他身前落下,像是落了一片红绸,露出了绸后的美人。
他站在原地,看着宓茶为他喝彩鼓掌,眸中亦划过了两分淡淡的笑意。
“圣女!”亭外跑来了人,专门服侍圣女的牧师走了过来,对宓茶和妖魁倾了倾身,接着汇报道,“严小姐带着家人来了,已经到了院子里。”
“严煦?”听到这话宓茶立刻起了身,喜出望外道,“她怎么突然来了?”
她急着去见严煦,对着妖魁歉意地笑了笑,“三爷爷,我先去见见严煦,晚上的除夕宴见!”
“去吧。”妖魁冲她勾唇,“别弄脏了衣裳。”
宓茶很不愿意穿束手束脚的旗袍,也就是为了今晚的除夕大宴才勉强穿上一回。
她穿着旗袍跑回了院子里,一眼就看见在庭院等候的严煦一家。
“严煦!”宓茶挥着手高兴地叫她,跑近之后,对着严煦身旁的两人点头致意,打招呼道,“严阿姨、清清。”
严妈妈冲着宓茶笑了笑,上前一步,靠近了她,“小茶,来,这是阿姨给的红包。”
宓茶连连摆手,“阿姨,我都多大了,哪能再拿红包呢。”
“没结婚就是要给的。”严妈妈不由分说地将红包塞进她手里,“没有多少,就是讨个彩头。”
严煦一家如今已不再为钱发愁,宓茶遂不多推辞,笑着收了下来,对严妈妈道,“那我不客气了,谢谢您!”
收完了礼,她望向了严煦,严煦亦望着她,“百里夫人在么?”
“妈妈在前面帮忙,”宓茶道,“有什么急事吗,我现在去找她。”
“也不算太急。”今天是除夕,严煦在来的路上就发现百里谷内外都很忙碌,她道,“晚点我再去见她。”
想来不用她特意说明,百里夫人也知道最近的事情了。
和百里族有关系的人在各行各业里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压,严煦估计,时候快到了,于是带着家人回到百里谷,看看百里族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作为百里族的正式签约弟子,严煦在谷内拥有自己的住处,即便她很早之前就和百里谷在明面上解约了,可私底下的情谊未变。
和宓茶见过面后,严煦便带着家人去了自己的院子,等今晚的除夕宴再聚。
这是百里族最后一次在禹国过年,因为忙着收拾东西,这次的除夕宴便不如往常隆重,一切从简,也没有邀请外界的朋友,只是族内的弟子们聚了一聚。
这样低调的做法同时也是在向禹国辞行。
夜幕降临,圣女的侍女将她收拾妥当,正式的宴会上可不能像白天那样披头散发。
她们将那头雪色的长发挽起,用金银两色的缠枝固定,做成了盘发。那些缠枝在发中若隐若现,遇到灯光时便折射出华丽的光彩,与她身上米金色的旗袍相称。
虽然不冷,但侍女们在圣女的身上披了一件白色的坎肩,令她看起来稳重端庄。
高等级的牧师们青春常驻,容颜基本在三级时固定。二十八岁的宓茶除了气质比从前成熟了一些以外,容貌几乎没变,还是二十二的模样,显得太过年轻,那双圆眸里也总是盛放着新奇与灵动的神情,看着不够稳重。
当明月高悬,外头响起丝竹管乐的声音时,宓茶起身,朝着乐乐殿走去。
乐乐殿取自《孟子》中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是百里族举行重大盛典时的地方。
钟灵毓秀的地方培养出了各式闲情逸致,百里内谷的弟子们几乎都会几样乐器。
宓茶虽然钢琴学得不是特别好,但她能够欣赏好的音乐,比如此时乐乐殿里的乐团演奏出来的音乐。
百里谷人多,乐乐殿分了主殿和两个侧殿、两个偏殿,但不论哪个殿此时都挂满了灯笼和彩绸,从殿内到台阶下几丈远的地方皆铺了红毯。
殿内灯火灿烂,整个百里内谷的弟子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贺喜声络绎不绝,一派喜气洋洋的欢乐气氛。
宓茶一路走来,不断有百里谷的弟子向她点头致意,口中唤着“圣女好”,宓茶也一一向他们打招呼。
那几本厚厚的族员名册宓茶已背得滚瓜烂熟,不止是内外两谷的九万名族人,连他们的家人、亲戚宓茶都铭记于心。
“二舅叔好,”大家对她点头,她也一路点头点过来,“十八太奶好”“五太姨好”
能力者长寿,牧师最为长寿,和牧师一起生活的家人们也长寿,家族一大,辈分就会上去,比百里鹤卿大了两倍的十一□□奶今年和宓茶同岁,却压了她四个辈分。
不止是长辈,晚辈也多。
宓茶今天没有拿星汉杖,手中端了一叠红包,一路走一路发,“三侄女好,新年快乐!”“七表侄女好,新年快乐!”“大表外甥好,新年快乐!”
她发得晕头转向,一抬头,“严煦好,新年快乐!”递了一个红包出去。
严煦忍俊不禁,她说,“你像个不倒翁。”在人群中左摇右摆。
宓茶跟着傻笑了一下,把红包转向了严煦身旁,“清清新年快乐!”
已经二十五岁的严清接了过来,躬身道,“谢谢您。”
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严清有些内向,这点和她姐姐一样。
宓茶手上的红包差不多发完了,她对着严煦道,“快进去吧。”
严煦颔首,与她一块儿走进了殿内。
在宴会开始前,严煦见到了百里夫人,将情况与她说明。
这已是意料之中事,百里夫人笑叹道,“是么。我们也不是自讨没趣的人,这几天就离开,不占他们的地儿。”
“你既然回来了,暂时就不要走了。”她扶着严煦的肩膀,“你的等级因为工作落下了不少,往后两年里,你跟着二长老学习,陆鸳从前住的院子里有实验室,仪器应该还能用,缺什么你跟觅茶说。”
她意味深长道,“严煦,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给予了什么样的希望。”
从前的严煦该去偏殿,但自这次回来后,她便入了主殿。
她知道百里夫人是将她作为未来的长老培养。
严煦感念宓茶一家的恩,在她最穷困潦倒时帮了她一把,她一直铭记于心。
主殿之内,老太君和几位长老都已落了首座,年近九旬的老族长笑眯眯地望着满堂族人,难得如此开怀。
她的头发在女儿被陈家重创的那一次灰白了,但脸上的皱纹并不多。
百里夫人坐在老一辈的下座,宓茶就坐在了妈妈身边的席位上。
看着穿上了旗袍的女儿,百里夫人欣慰一笑,“总算有点大人的模样了。”
在传统的宴会上,古老的百里族还保留着从前在尧国的礼仪,每人的小几后面没有椅子,只有一块儿软垫,全程跪坐——当然也有人除外。
妖魁屈着左腿,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放荡不羁地裸.露了半片胸膛。
很难想象,这样邪肆的仁级巫师几个小时前还坐在自己的孙女腿上,娇滴滴地唱《葬花吟》。
宓茶刚一坐下,身后就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去,是百里雪在冲她笑,“你今天可真漂亮。”
宓茶伸直手臂,向她展示坎肩,“为了让圣女看起来人模人样。”
百里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族人悉数落座后,门外走来了两列端着托盘的白衣青年,将手中的餐品分别放在了各人的小几上。
一切从简,但食物依旧丰盛。
宓茶身子向面前的小几倾斜了一些,这些东西做起来麻烦,平时可吃不上。
她身旁的百里夫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声咳嗽了两声,提醒宓茶:今天穿的可是旗袍,吃太多,肚子要被勒出来的。
宓茶喔了一声,上身倾了回来。
当菜肴备齐,百里谷的出席晚宴便也正式开始。
“今天过年,家人难得团聚,大家不要拘着。”首座上的老族长举杯,“我先敬诸位一杯,祝我们百里一族欣欣向荣,富强昌盛,永享太平!”
席下两边当即举杯,齐声喝道,“祝太君早破天极!”
百里鹤卿笑了起来,那张脸在笑的时候,眼角处折出了尾纹,她将手中的杯盏指向了宓茶的方向,“我是不指望了,只求我们的圣女平安顺遂,早日突破。”
二十八岁临近王级的圣女,破了近五百年来牧师界里晋级最快的记录。但小时了了大时未必,也曾有早早进入一级的牧师,却终生破不了王级,故而长老们才对宓茶的心结十分担忧。
随着族长的动作,余下众人亦转向了宓茶,贺道,“圣女安康!”
宓茶举盏,收下了这一祝愿。
她也希望能早日突破王级,可这大半年来,她的能力纹丝不动,哪怕她每天越级为天极的爷爷[增幅],半年来却都没有长进。
她当然不会奢求一年半载就有所突破,可这样的纹丝不动,让人看不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