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宓茶觉醒以来从未体会过的状态,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长辈们都说,是嘉嘉成了她的心结,可宓茶并不觉得。嘉嘉离开了她,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再不像从前待在自己身边那样压抑。
分开能让嘉嘉变得更好,她虽然寂寞可并不后悔,这有什么可以结节的?
宓茶微微垂眸,虽然她司掌星汉杖已经十年了,可一旦有人的修行速度超过了她,那么长老们就会重新商定圣女的人选。
这十年来,宓茶每天都要上三个小时的圣女课程,她打心底里认定自己是百里谷的圣女,将圣女的职责倒背如流,全心全意爱护着自己的家族。
私心而言,她非常不想被收回法杖。
族长之后,几位长老依次贺词,这两年百里谷很少有长老们齐聚的时候,他们都驻守在了卫星谷中。
新谷定在了宋国,四处卫星谷也已选出。
百里谷太过庞大,集中搬运耗时很长,目标也大,难以进退自如。
分出几个卫星谷,平常便渐渐地将部分内容搬运过去。
到了搬谷那天,五条线路一并出发,一处受到了攻击,另外几处便能警戒、支援,能够灵活应变。
四处卫星谷跨域不小,没有国家或是宗族可以如此跨国分兵,就算是几国联合也难以做到。
卫星谷这一方法,是百里族迁徙至今摸索出来的宝贵经验。
五长老驻守南大陆的苏国;四长老驻守东大陆西侧的商国;二长老驻守东大陆西南部的齐国。
另一处位于西大陆的卫星谷以及坐落在宋国的新谷由百里谷溪这一辈中的顶梁柱们驻守,宓茶的暗卫队长之一樊景耀便被调去宋国的新谷中掌事。
数年过去,樊景耀先翡丝芮一步破了一级,只做影卫未免大材小用,百里夫人便将他调走,让二级上阶的翡丝芮全权掌管暗卫队。
宓茶听说,在确定新谷位置时,年轻一辈想要前往其他大陆,可族长还是坚持待在东大陆。宓茶倒是无所谓去哪里,只要和大家在一起就行。
除了上述的选择,一年前,郁姨曾力劝妈妈前往尧国,称现在的尧国需要百里族,但是尧方却没有提出这样的邀约,百里族于是作罢了。
想起此事,宓茶忽然发现,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郁姨了。
听妈妈说她要闭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郁姨这两年总是闭关。
总而言之,新谷已落在了宋国,初三便要搬谷,等在新家安定之后,宓茶的避世便也结束了,可以去外面走走。
她心想,自己迟迟无法突破瓶颈,大约是因为在一处地方待了太久的缘故,等她四处游历一番,一定会有新的感悟,就如陆鸳一般。
陆鸳这些年天南地北地到处闯荡,似乎有了不少的收获,每次宓茶问她怎么样时,陆鸳都说“还行”。
陆鸳的“还行”就是很不错的意思了。
宴席过半,殿里的孩子们被推着上台表演。
十年前宓茶也是被推上去的那一个,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每次都紧张万分。好在如今的她已经是大人了,只用破点小财、发发红包就好,再不用忍受这种尴尬之刑。
年底事忙,宓军和宓挺待在海外没能回来,但宓茶在这样宴席上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寂寞。
孩子们表演完之后,有活泼大胆的闹着要奶奶也表演。
奶奶指的便是座上的老太君。
她笑眯眯地端坐着,“奶奶什么也不会,让几位爷爷上台表演吧。”
“好!”台下立刻激烈鼓掌,大喊着:“爷爷!爷爷!爷爷!”
谷岳铭呛了一下,他漠然道,“好了老二,那你就上去吧。”
决缡静坐于垫上,半瞌着眼眸品茗,“老三,上去吧。”
“你们不是看见了么,”妖魁懒懒地靠着身后的屏风,“我上午又唱又跳了半天,现在闹不动了,每年都是我,也该换换人了。”他睁开一只眼,看向了吃肉的熊天晟,“你去吧。”
熊天晟擦了擦嘴上的油,“我什么也不会啊,还是老大去吧。”
几人面色淡然地来推推球,台下,宓茶的远房表弟叫了起来,“不公平!”
“我们都表演那么多节目了,为什么爷爷奶奶不用表演!”
他一喊,其他孩子一并喊了起来,“不公平!不公平!爷爷奶奶不公平!”
声音吵得像是一百只小羊在尖叫。
里面还混了一只穿旗袍的在偷偷跟风。
百里夫人瞥了眼旁边兴奋的宓茶,她真以为别人看不见她呢。
“好了!”族长睨向了几位长老,“大家都去,热闹热闹,谁第一个?”
几人一片沉默。
半晌,云棠起了身,呢喃道,“男人,呵。”
熊天晟虎眸一瞪,“你什么意思!”
云棠没有理他,对着旁边的侍女道,“取我的鼓来。”
“是。”
几分钟后,殿外有人搬着八只竖鼓走进了殿里。
那八只鼓架在了火红的架子上,在中央的过道上围成了一圈,片刻,又有人将一只硕大的鼓挪进了鼓圈中央的地上。
高座上的云棠俯身而下,脚不沾地地浮到了中央的大鼓之上。
她徐徐落了下来,双脚立于鼓面。
四周立刻爆发出掌声,百里谷内外皆知,四长老善舞,可她很少在众人面前跳,难得看上一回。
两旁的乐队停了下来,有人跑去了指挥耳边低语了一声,对方知晓了曲目,由琵琶凌空开响。
忽然,席上的决缡起身挥袖,一把古琴落于他的掌上。
他跨出了小几,席地而坐,双手悬于弦上,三千墨发束为一股,其中一缕银发混杂其中,一并垂在肩后。
站在鼓上的云棠微微吸气,当琵琶声落,古琴鸣唱的瞬间,她的水袖高高扬起,在大殿中央投出了一卷雪白的薄云。
舞起。
薄云化急雨,在第一次的柔后立刻变得凌厉,用以军队助威的鼓上舞跳得出千军万马跳得出雷霆万钧。
琵琶声动,配合着急促的弦音,云棠身上的水袖扫过四周的竖鼓,敲出了澎湃激昂的鼓点。
她穿着薄薄的布鞋踩在鼓面上,四十八圈的点步翻身,裙摆与水袖如青莲盛开,脚尖踏出了细密的鼓音,配合着铿锵的琵琶、肃杀的萧与低沉的琴,舞与音融为一体,令人目不转睛。
那腰肢柔韧如藤,随着云棠的下腰露出了完美的弧线,无论是伸张还是扭动,都柔中带刚,力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火红的鼓、青白色的裙和斑斓的音乐,连孩子们都止住了吵闹,屏气凝神地望着她。
谁能看得出,这是一名年过八旬的老人?
在那妙曼的舞姿中,她分明是轻盈的少女,没有人比她更加青春靓丽。
袖起袖落,妖娆的身段让人深深着迷;裙飞裙息,动与静结合的舞蹈充斥着力量与柔美。
宓茶看得忘我,她看着低头揉弦的决缡和在鼓上翻飞的云棠,几乎能望见四十年前他们是怎样的名动天下,壮志凌云。
水袖投鼓,在震撼的鼓声之中,除夕钟响,新的一年到了,那曲、那舞都散在了新年里。
宴席将散,最后的环节由长辈们发给小辈们压岁钱,保佑来年平平安安。
因为独特的历史,和其他普遍要求子孙事业进步的家族不同,百里族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安”。
压岁钱不止是钱,有的是礼物。
“这是什么?”宓茶看向桌上的大箱子,她也领到了自己的压岁。
“打开看看吧。”谷岳铭对她道。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的工具,从老虎钳、扳手、刻刀到小斧头一应俱全。
宓茶从盒中拿出那支她小臂长的斧子,茫然地望向了爷爷。
“你不是经常捣鼓那些石头么……”谷岳铭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有些别扭地问道,“不喜欢?”
宓茶六年前就开始学习雕刻,今天早上还在为了那个玉娃娃串项链。
谷岳铭很不喜欢她将心思放在沈芙嘉身上,可这么多年,宓茶竟对她不改痴心,作为爷爷,不悦的同时也只能无奈了。
在给孙女挑选礼物的时候,谷岳铭叹了口气,妥协道:喜欢就喜欢吧……
听谷岳铭这么说,宓茶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套齐全的手工工具。
她唇边泛出了愧疚的笑意,抱紧了那支精巧的小斧子,扬声道,“谢谢爷爷,我很喜欢!”
谷岳铭背着手,点点头,留下一句“喜欢就好。”走回了自己的位子。
当最后压岁发完,宴席便渐渐散了。
百里的族人们在踏出乐乐殿时,远处的空中突然炸起一片烟花。
他们惊呼着停在了殿前,仰头望着天空。黑色的夜幕下一朵又一朵的烟花炸开,将冷寂的冬夜涂染得五彩缤纷,形成一片盛大的壮景。
百里夫人站在宓茶身边,她看见宓茶脸上有些失神,于是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宋国的夜晚也一样漂亮。”她笑着道。
宓茶痴痴地望着天上的繁花,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
只要家人在一起,哪里的景色都一样漂亮。
“回去休息吧,别太晚了。”族长和大长老从殿内出来,对着部分族人道,“不贪一时,往后还有得聚。”
半边的族人躬身,对着百里鹤卿与谷岳铭告辞。
他们从传送阵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这里的一部分族人是从卫星谷赶回来过年的,他们不能离开太久,得立刻回去驻守了。
“你们也去吧。”百里鹤卿拄着凤头杖对三位长老道,“咱们宋国再会。”
决缡、云棠和熊天晟对她低头致意,“族长保重。”
他们也得回到各自镇守的卫星谷中了。
宓茶转身,她看见了严煦一家来打招呼,严妈妈对着百里夫人笑了笑,“宓茶妈妈,我们也先回去了。”
“好。”百里夫人冲她点头,又对严清弯了弯眸,“今天辛苦了,早点休息,明天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对了!”宓茶从妈妈身后探头,对着严煦道,“明天问问陆鸳要不要四个人联机,她给我介绍了好多游戏,我们一块儿玩!”
严家母女笑着应下,双方道别之后,各自回了家中。
宓茶牵着妈妈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她扭头问她,“新谷都修建好了吗?”
“地基准备好了。”百里夫人与她从梨花荫下的石板路上走过,“旧谷各处也都打包好了,只剩下这些基石还有谷口的两块开山石,哦,还有灵泉,初三早上要去祭拜,所以还没动。”
百里谷搬迁和普通搬家不同,他们会把整个谷全部搬走,每个建筑、每块土地都用传送阵或是储物器打包,一并挪到新谷中,
“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吗?”宓茶问。
百里夫人转头,“你喜欢这里?”
宓茶说,“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百里夫人揉了揉她的头,没有接话。她也是土生土长的禹国人。
她们伴着梨花香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中,在走廊处的房门口停下。百里夫人拉了拉宓茶旗袍上的坎肩,又抬起她戴着白玉镯的手腕仔细瞧。
片刻,她展眉对她道,“你看,这样不是很好么,今天大家都夸你漂亮。”
“但我不习惯。”宓茶转了转十年前妈妈就买给她的这支镯子,“万一摔碎了怎么办。”
“要是一直不戴就一直不会习惯。”百里夫人笑道,“马上要去新家了,你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吧。”
宓茶有点不情愿,穿着这身旗袍跪坐下去,她总担心屁股会把衣服撑破。
但她还是应了一声哦。
“睡觉吧。”百里夫人推开自己的房门,“初三你还要去灵泉赐福呢。”
“好,”宓茶点头,“妈妈晚安。”
“晚安。”
两人就此道别,稍作收拾后上床歇息。
窗外的烟花慢慢歇了,整座百里谷都沉浸在美好的新年当中,准备着迎接新的一年和新的家园。
宓茶挨着枕头很快进入了梦乡,身为一级牧师,她的身体非常健康,从来没有失眠的症状。
但今天,她睡得有些不太安稳。
血
骷髅
今晚的梦境一片血色,她漂浮在半空,四周是又湿又重的血雾,脚下是一片沼泽,不远处垒着座座白骨堆。
又是这个梦!
从十八岁污染灵泉以来,除了全国大赛上[换血]的那一回,宓茶已经许久未梦到这个梦了。
虽然许久未见,可她清晰地记得梦中的场景。
按照从前两次的惯例,她会顺着血路一直前飞,路过无数白骨,直到停在一座巨大可怖的白骨山前。
这一回果然也和前面两次一样,她又落在了这座高耸入云的白骨山脚下。
她一抬头,又看见了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站在山顶。
女人身形姣好,立于白骨之上,手握一人高的权杖,遥望着远处宓茶飞来的方向。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宓茶心中升起,她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不过按照前两次的经验,自己每次都会在看清那个女人容貌之前突然醒过来。
宓茶不抱希望,这不过是个无迹可寻的梦,不必认真追究。
但这一次,梦境变得不同了。
俯瞰远方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侧过身,朝着山下宓茶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的脸从茫茫血雾中露出。
当看见她的模样时,宓茶猛然朝后退去,心脏一震,一股无言的惊悚缠上了她的脊柱,令她头皮发凉。
是她……
那是她自己的脸!
那个女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白骨山上女人与她对视,她伸出手探向宓茶,在她伸手的刹那,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是牧师最反感的味道!
“不要!”宓茶惊叫一声,倏地从床上坐起,被这个梦吓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睡衣被悉数汗湿了。
她舒了口气,准备下床洗把脸,倏地,一串尖锐的警报声骤然划破了百里谷宁静的夜空。
有撕心肺裂的吼叫声响起——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