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茶下了车,让决缡和陆鸳去交百里族的户籍,并为族人办理在尧国的身份证等各项证件,之后在沈府相聚。
这是决缡第一次见沈芙嘉,十一年前,沈芙嘉来百里族的日子他都在闭关,未曾出现。
透过车窗,他看见两人面对面站着,可都微微垂着头,没有相视。
“奇怪吗,”陆鸳在他旁边道,“只为了爱情。”
决缡摇了摇头,答道,“母亲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孩子赴死,情之所系,并不奇怪。”
可他还是摇头,无法体会这种感情。
“即便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也要保下百里谷,”陆鸳也不懂,她揣摩道,“差不多这种感觉?”
这么一说,决缡就深有体会了。
他们的车子开走了,宫门外,沈芙嘉从储物器里取出了自己的车子。
她没有叫刘威来开车,自己驾驶。
方向盘右边就是自动驾驶按键,从宫门到沈府的路线早已输入其中,可她还是自己驾驶——为了避开这十年的寂静。
安静的车子中,即便沈芙嘉再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此时也紧握着方向盘,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的手心都汗湿了。
而副驾驶上的宓茶更是低垂着头,双手在膝上交握,尽量将自己缩小。
她想要问一问她近况如何,可又自觉没有立场去关心她。
这份沉默在沈府前打破。
车子甫一停下,车门就被从外打开,正脑中混沌的宓茶措不及防被人一把抱住。
“凌荫…”她惊愕地睁眸,不敢相信那冲过来抱住自己的会是在禹国服役的柳凌荫。
柳凌荫抱着宓茶,除开两人第一次见面外,她几乎没有这样抱过她。
她没有说话,可那炽热的温度渐渐让车座上的宓茶红了眼。
“对不起……”她明白了,摸着柳凌荫瘦了一大圈的身体,沙哑说,“是我连累了你。”
柳凌荫埋在她肩上使劲摇头,如果不是百里谷,她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样的政府卖命。
这温暖到滚烫的扎实怀抱让宓茶想起了一个人,她回抱住柳凌荫,颤颤地落下泪来。
“凌荫,”她更咽道,“五爷爷他……”
抱着她的身体陡然一僵。
柳凌荫松开了她,那双猫眼惊惧盯着她,求她不要把后半句说得太过残忍。
这样的目光下,宓茶再也说不出口。她瞌了眼眸,眸光下落时,看见了柳凌荫身后的人。
“郁姨…?”她喃喃出声。已经许久没有联系的郁思燕竟然也在这里。
郁思燕怔怔地望着她,在车子里只有宓茶一人时,脸色白了大半,眸色也灰暗了下去。
“进去说吧。”沈芙嘉从驾驶座上下来,“这里不方便。”
她们进了里屋内室,期间,宓茶可以感知到郁思燕一直紧盯着自己,迫不及待又极力压抑着情绪。
宓茶知道她想问什么。
进入内室之后,她便把那个小木匣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
“这是……”柳凌荫问。
“这是妈妈一部分的骨灰。”她道,抬眸看向了对面的郁思燕。
郁思燕闭了闭眼,她并未如宓茶所想地崩溃哭泣,只是深深闭眼,一瞬间仿佛苍老了数十载。
在宓茶来之前,郁思燕便有所准备;当看见车子里只有宓茶一人时,她的心便沉入了深渊。
她伸出手,打着寒颤摸向了那只盒子,那半垂着的眼中一片苍茫荒凉。
修行孤独,她路上唯一的老友也不在了。
三年前那一面,她对她说,思燕,你总有机会的。
而今她进入了王级,她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哀莫过于心死。郁思燕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七魂六魄就像是被生生挖掉了一半,了无生机。
“我迟了……”她摁着木匣的两角,失魂落魄地呢喃,“谷溪,我还是迟了……”
郁思燕的模样让宓茶愈添伤感。“郁姨,不要太…”她说了半句,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这微弱的声音仿佛是一束光打进了郁思燕的冰窟,她猛地一颤,忽然将目光放到了宓茶身上。
宓茶穿着旗袍,挽着长发,身形容貌和她妈妈有七分相像。
“觅茶…我的觅茶……”郁思燕怔怔地起身,魔怔一般望着宓茶。
她坐去了宓茶身边,倏地搂住了她,将她紧紧按在怀中,像是抱住了最后的火种,“以后郁姨就是你妈妈,郁姨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宓茶被她搂得死死的,近距离下,郁思燕的悲愤绝望扑面而来,莫大的负面因子在她周边集结。
她不住地摩挲宓茶的颈背,明明是安慰小辈的动作,却充满了自己的惶恐和恨意。
这样的情绪宓茶完全能够理解,当重要的人失去后,便会对剩下的更加敏感爱惜,担心连这最后一点都要被人夺去。她自己便是这样。
“郁姨,您别难过了。”她抬手拂去郁思燕眼角的泪,“妈妈也不想您这么伤心的。”
“是、是。”郁思燕仓促地揩掉了眼泪,又取出手帕给宓茶擦拭,“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绝不能让你妈妈死不瞑目。”
她坐在了宓茶身边,一手揽住宓茶的肩膀,一手攥着宓茶的手搁在自己腿上。沈芙嘉看着,心中有种古怪的错觉。
她想和宓茶说话,碍于别人在场,本就羞于出口的情绪便更加隐于喉下。
沈芙嘉小心翼翼地轻声问,“百里族现在如何了?”
宓茶想往她那里坐一些,可被郁思燕搂着,便低声道,“情况不太好。内外弟子三分之二被重创,五位长老只剩下了决缡,四长老不知所踪,中老年者十有八九折损,现在族里多是些三十岁以下的青少年和老人。”
“他们真是欺人太甚!”柳凌荫搭着桌子的手用力到了青白,“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退伍和你们走。”
“姬方缙好大的魄力。”郁思燕眯着眼,字字句句都从毒肠里挤出,“只是驱逐还不够,竟然联合起了九国攻谷。”
她说罢,又握紧了宓茶的手,像是害怕自己的语气吓到她了似的,柔声道,“别怕,有郁姨在,再不会有事了。”
有郁思燕百般呵护,沈芙嘉本要出口的安慰便咽下了。
但宓茶抬眸,从郁思燕怀里看向了她。沈芙嘉眼眸顿时亮了。
“接下来怎么办?”
宓茶道,“国际法庭已经在重审百里族的案子,案卷太多,估计要几个月的时间,但我听说各国已经暂时收兵了。”
这一次参与联盟的汉国更像是失忆似的,把签署联合倡议以及调军的副总理撤了,汉国内的百里资产以及人员几乎没有任何损伤。
除了汉国,德西国、方国、齐、商等国也都将狱中的百里子弟释放,暂停了资产查封,并一致将矛头指向禹国,声称自己是被禹国蒙蔽。
宓茶道,“现在看起来百里族已经没有大碍了,可我想,用不了多久,还是会有下一次。”
曾经三国攻百里谷,百里谷死里逃生,又恢复了元气,而那三国则没落泯灭,因此,当时的百里族并没有提高警戒,依旧继续着从前的生存模式。
“求他人庇护总不是长久之计。”这房里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宓茶顿了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想,能不能在尧国求得自己的领土、领权?再贫瘠的土地也好,百里族得有自己的家园,我…我们不想再流浪了。”
“这是自然。”郁思燕抚着她的脸,疼惜道,“郁姨做的就是这个打算,再不能让你连家都没有了。”
“什么打算?”宓茶茫然地看着她,这部分的计划陆鸳并没有告诉她。
她动了动腰,觉得郁思燕抱得有点紧。
“尧国中会有人帮你的。”郁思燕道,“短则五年,长则十年,我会安排好一切,届时尧国就可改姓为百里。”
宓茶吓了一大跳,“不不,那不是恩将仇报么?我只要尧国四分之一块疆域就可以了。现在百里谷驻在陵城,丰君如果愿意把那里给我们,百里族可以世代为尧国戍守边疆。”
她不白要尧国的土地。
“傻丫头,那是什么地方!”郁思燕不赞同道,“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怎么能住在那里!你太实心眼了。”
“百里族不是鸠占鹊巢的宗族,”宓茶摇头,“我们驻在那里,对尧国各方面影响都不大,尧国不会难受,我们也能以北遏制尧帝。只要有了自己的领土,不论是哪里,我们都可以囤积军.火,设防养兵,再不用忌惮国主猜忌。”
三人暗暗叹气,即便遭受如此大劫,宓茶的心性也没大变,百里族的教育果真深入人心。
郁思燕忍不住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着为族人报仇?”
“想过。”宓茶闷闷地点头,“可百里族已经不是从前的百里族了,现在复仇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那可以养精蓄锐。”
“如果能恢复从前的模样,我舍不得让百里族再受涂炭。”宓茶说,“既然国际法庭已经在重审,我想九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他们提出的借口根本就不成立。”
陈氏一案,没道理要屠杀谷岳铭以外的百里族,九国是理亏的。他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各国开始了积极补偿,希望能让国际法庭从轻判理。
“我们联系了各方亲友力促此案,”宓茶说,“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五年之内,百里族不能再大动干戈了。”
“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沈芙嘉叹道,“即便百里族不战,可现在尧国战争频频,百里族又处在边境,丰君、首相都指望你们出力,尧国的本土宗族当然也想把你们推出去。我估计——半年之内,百里族就得要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