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了三天来消化、理解这件事。
宓茶左手搭在华丽的金剑剑尾上,无数次地问自己:她为什么还不呕血?她为什么还不昏厥?她为什么还不痛?她为什么……还不去死。
她好几次对着这柄血剑佝偻脊背,张口做出呕状,可食道里干干净净,吐不出半滴血来。
[复制]被封印了。
在最后的时刻,姬凌玉以神使契约将自己的能力悉数给予了宓茶,浓郁纯粹的光元素将[复制]彻底封印至谷底,宓茶再也不必遭受那随时会丧命的副作用。
她健康了,甚至拥有了光系的能力,更讽刺的是,十六年一动未动的等级在光系的帮助下突破上升,让她进入了王级上阶。
她再不吐血,也不痛了。
从前宓茶还能用些许热血来祭奠族人、祭奠枉死的尧氏,[复制]反噬的模样虽然可怕,但她呕一口血,心中的那些苦闷也就随着废血一同排了出去。
而今,她对着姬凌玉的遗体,流不出一滴泪,也淌不出一丝血,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享受着体内浓郁的光元素、享受着姬凌玉带给她的提升。
如花百音所说,她算什么牧师,她救得了谁啊。
宓茶拔出一段剑来,金剑上的血渍从红便到了黑,她的指腹从斑驳的剑身上擦过,华丽的宝剑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嗡嗡地震动起来,想从鞘中飞出。
姬凌玉把自己的能力给了宓茶,但攻科的身体素质并不能转移,如从前使用神使契约那般,宓茶只获得了光系法师的技能,且不包括七级技能·[复制]。
但这些都已然无甚所谓,宓茶并不在乎。
[复制]的技能被封了,新得来的这份光系技能,她一次都不想使用。
来到尧国后,宓茶再没有和姬凌玉联系过一次,她们的身份太过特殊,立场、情感也太过特殊,私下跟姬凌玉联系对谁都没有好处。
世事无常,这些年她变了太多,但姬凌玉还是小时候的那番模样,骄傲、倔强、认死理、冷冷淡淡的,讨厌和别人靠得太近。
她们之间虽没有联系,但宓茶只要知道姬凌玉在禹国活跃着、看着她那十年如一日的表情、语气,她的心里就有一份安慰。
牧师总是跟着光走的,她虽没有达到将姬凌玉视为主人、领导的程度,但也将姬凌玉视为光路上的先锋、道友。
就好像不管她置身何处,指南针永远指着南北,她不一定能顺利走出去,但在陌生危险的地方,手里握着一支指南针,心里便安定一些。
十六年前的保卫战中,宓茶对姬凌玉说的那句抱歉,源于背叛的愧疚。
她的心志无法像姬凌玉那样坚毅、始终如一地顺着一条道走,历经世事,宓茶连自己都觉得自己陌生无比。
她偏离了牧师的道路,和光系越走越远,最终背道而驰,再也回不去她们曾经的路。
年少时那句由她出口的“不管怎么样,我和小玉永远是好朋友。”,大约只有姬凌玉一人遵守到底,铭记心中。
“宓茶——!”
一声熟悉的声音响在了门外,“宓茶开门!你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了!”
这声音源于柳凌荫。
宓茶听见了,可她坐在床边,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门外又传来些劝阻的声音,但柳凌荫说到做到,毫不拖泥带水,宓茶不回应,她便自己一脚踹开了房门。
走廊上的光照入房内,在门口投下三角形的光影。
柳凌荫身上还是军装,刚从前线赶回。她眯了眯眼,在一片黑暗中找到了宓茶的身影。
这是十六年来,柳凌荫第二次见到宓茶没有穿旗袍。
宓茶总说,旗袍能提醒她注意自己的举止,所以日日穿着,但她此时背对门口坐着,身上套了件松松垮垮的睡袍,一头白发不梳不扎,倦怠地垂在身后。
年轻时,那头白发垂下,常给人梦幻仙逸的美感,然而此时柳凌荫所感受到的,只是一名老人的白发苍苍。
于宓茶的职业和等级来讲,她才刚刚走完生命的三分之一,可全身上下却已充满了暮年的苍凉。
宓茶还不回头,柳凌荫遂大步朝她走去。百里月见自己拦不住柳凌荫,只得先把门关上,隔绝其他的视线。
柳凌荫绕到宓茶面前,上上下下确认她没事后,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末了,她看见宓茶手中的血剑,认出那是姬凌玉的剑。
大约是气场相克,柳凌荫打小就不喜欢姬凌玉,但同为军人、同为剑士,在看见这样一把血剑时,她也不禁沉默了下来。
柳凌荫在宓茶面前站了许久,宓茶的瞳孔连动都不动一下,似乎全然没有看见她一般。
“不管怎么样,你没事就好……”柳凌荫放轻了声音,“我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来确定一下你的情况。另外,帮百里月还有郁校长转达一件事。”
她望着宓茶手中的剑,“姬方缙问我们要人了。虽然咱们冬天温度低,但尸…遗体放久了,也不太好。”
听到这句话,宓茶的眼睛才动了动,睡醒似地活了过来。
她开口,喑哑道,“送回去吧……”
落叶归根,姬方缙才是她的家人,是她此生最崇敬的人。
最后的最后,她能为姬凌玉做的,也只是让她回家罢了。
“那被俘的花百音也一起送回去了?”
宓茶闭上眼,点了点头。
回去吧,都回去吧……
“我知道了,”柳凌荫了然,“还有……沈芙嘉昨天晚上苏醒了,她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大约今天傍晚就会赶到,你……想见她么?要是还需要调整的话,我帮你拦一拦。”
除了她,其他人恐怕真挡不住沈芙嘉。
宓茶闭着眼,摇头。
“我知道事多,”她拖着那沙哑又筋疲力尽的声音,低声道,“别担心,我今晚就开始理事。”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会担心!”柳凌荫倏地蹲到了宓茶身前,抬头直视着她青白色的脸。白发本该显脸黑,可在这方密闭的暗室里,宓茶的脸色比两边的白发还要惨白两分。
“不好受就休假,你一个人把半个禹国都解决了,还要理什么事?养那么多人都是吃白饭的?”
宓茶缓缓抬眸,她望着面前的柳凌荫,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酸涩的笑来,用以感谢她的安慰。
看了这笑,柳凌荫二话不说倾身,一把将宓茶摁进自己怀里。
“别这么看着我。”她道,眼里闪动着复杂的神光,“宓茶,对军人来说,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姬凌玉她…死得其所。”
她们之间横着一把血迹斑驳的金剑,宓茶在柳凌荫怀里颤了两下,最终,她将眼睛贴在了柳凌荫的军装上,洇湿了那一块又硬又粗糙的布料。
……
得到了宓茶的允许,百里月着手安排了姬凌玉遗体归还的相关事宜。
当看见那一列殡仪车时,姬方缙趔趄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他被林秘书紧紧扶着,前两天还硬朗的老人仿佛一下子到了弥留之际。
他看着殡仪车停下,看着那些穿着黑白素衣的士兵抬着一席白色担架,从总统府前院穿过,路过那方光明女神像,来到他的面前。
姬方缙颤巍巍地掀开了白布,当看见里面的人时,浑然怔在了原地。
他的凌玉……他的女儿,他此生最大的骄傲,就这样白布一裹,死在了他的前头。
跟随姬凌玉一起回来的花百音双眼通红,却没有泪意。
她的泪早就在这两天哭干了,熬尽了,只剩下对尧国、对百里觅茶的恨意。
姬方缙指尖一颤,那白布又落了下去。
“总统……”“先生……”四周皆是担忧无比的声音,姬方缙充耳不闻,他转过身,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独自往回走。
这一刻的总统,真的老了。
一场集禹国和尧国全力的战争,在此后的没几天里悄然结束。
姬凌玉一死,姬方缙斗志锐减,禹国一半的兵力都被百里觅茶消灭,军心溃散,汉国又蠢蠢欲动,他们无法再在尧国耗下去。
双方在停战一周后展开了和平谈判,整个谈判过程里,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双方元首。
这个新年,两边的元首府皆异常寂静,没有多少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