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
尧北陵城·百里谷
中秋的前一天,百里谷排起了长龙。
每一天尧国的荣誉女王、百里族的族长百里觅茶都会在百里谷内坐诊,但中秋或除夕之前,她会额外开放一天义诊。
来看病的长龙排到了谷外,但并非不计其数。
所有来百里谷的病人都需要先在官网上预约,通常来讲,义诊一天会发放两万个的号码。这是百里族一贯来的规矩,时间久了,人们便也乖乖遵守。
严煦到时已是黄昏,可依旧是所有人中来得最早的。
她站在队伍的一侧,负手望着诊桌后的宓茶。
十多年过去了,宓茶还是那副容貌——或者说,她的气色比当权时要好上了许多。
她一下车便被宓茶感知察觉,她抬起圆眸,朝着严煦的方向望了过来,对她歉意地笑了笑。
这笑容何其爽快开朗,不复从前的心事沉沉,严煦回了她一笑,让她慢慢来不着急。
天色已晚,患者已经不多,对宓茶来说,两万个病人也算不得什么,她结束了最后一次吟唱,被老人揩着泪握手感谢。
严煦远远地看着,看着宓茶弯着腰,迁就着老人,温声细语地说了好一些话才将人送走。
结束了一整天的义诊,她立即朝着严煦走来,一边走一边笑道,“你何必在这儿干站着。”
严煦摆手,刚要说她站一会儿没关系,就听宓茶下一句道,“既然来了,就帮着给病人弄点水,怎么什么活儿也不会干。”
严煦一愣,看向宓茶。
四目相对之际,宓茶自己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快跟我进谷吧。”
严煦推了推眼镜,无奈道,“你是越来越不知道客气了。”
“和你还用得着什么客气。”宓茶带着她往里面走,一面问,“嘉嘉她们呢?”
“她多了个临时会议,秦臻慕一颜跟着她,晚点过来。柳凌荫和童泠泠今晚有夜间宴席,明早来;付芝忆好像已经在往这里赶了;只是陆鸳在冥界待了一个月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明天就是中秋聚会。”
严煦说着,倏地一笑,“这么看来,我倒真是个闲人。”
“你闲了,说明下面的活儿都有人在干了,这是好事。”
严煦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两人刚进百里谷,迎面就是开在道路两旁的两座学校,两座学校夹道相对,左边的名为“牧书堂”,右边名为“百草园”。
正值中秋假期,学校里安安静静,没有孩子在,可从建筑风格上可以看出,这是两所幼儿园兼小学。
十年前,宓茶回到百里谷的第三年,将百里谷的牧书堂和百草园整改成为了正式的学校,这是尧国第一所面对全体社会大众的能力者幼儿园和小学。
这两所学校除了能力者通识课外,左边的牧书堂主要偏向牧师课程,而右边的百草园则涵盖了各种各样的能力课程和体验。
这一整改曾遭到了百里掌事们的极力反对,倒不是因为面向大众,而是宓茶为两所学校设置了极为严苛的入学门槛,唯有通过性格测试,有明确方向的孩子才能入学。
而第一年的考试里,百里族有三分之一的女孩没有通过牧书堂的性格测验,被转去了百草园;而报名百草园的百里族男孩,却有四分之一被分进了牧书堂。
掌事们几乎崩溃,百里族的男孩当牧师,女的去当剑士,这岂不是全乱了套?
幸而如今手握权力的掌事如翡丝芮、樊景耀,还有统管掌事的大长老郁思燕都坚定地站在了宓茶这一侧,这才没有令两所学校被拆毁改建。
路过这两所学校,严煦顺口问道,“我听说今年寒假,这两所学校就要重建了,是真的么?”
宓茶抬手,比划着两边的学校道,“是啊,牧书堂的孩子渐渐少了,百草园的需求则越来越多,需要重新规划了。”
严煦一叹,“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的胆子会这么大。”
许多年前,在宓茶还不是女王时,常常会和严煦陆鸳一起看望百里谷中的孩子们。
在看完牧书堂和百草园的教学情况之后,严煦就对宓茶提出“所有百里族女孩都必须成为牧师、从小接受牧师的教育,是否不太公正”的建议。
彼时宓茶晦涩地告诉她:“牧师是百里族的根基,即便是族长,也没有改动的资格。”
三十出头的宓茶尚没有质疑百里族传统的勇气,八十多岁的她却毅然决然、大刀阔斧地改革,造就了如今的两所学院,慢慢扭转了族中家长的观念。
让她升起勇气的,是百里族一位指挥系毕业,并获得大校战功的女牧师。
宓茶自建设这两所学校时,曾对严煦说过:「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不生在百里谷,我还会是牧师么。牧师的这份能力,到底是我选择的,还是百里族的选择。」
「不管如何,我这辈子是不会再改变了,但孩子们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既然百里族能出一位女将军,未来就一定还能再出女元帅、女银行家、女首相,而不是一味的全是牧师、牧师、牧师。」
「辟谷那十年,我是多想出去看一看啊……你们从外面带回来的所有东西、讲的所有事情都让我觉得稀奇珍贵。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百里谷所有人都禁止我离开百里谷半步,只有三爷爷带我去了一趟冥界。」
「他们很爱我,对他们来说,成为最强的牧师就是爱我的最佳表现,于是对我来说,成为最强的牧师也就成了人生的最高意义,一旦等级有所停滞,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会陷入担忧,仿佛我病入膏肓了一般。」
「我知道,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我也总是在想,如果那十年我和陆鸳一样,四处流浪,看过高山激流、闻过雨雪风霜,那在百里谷破灭之时,或许我能表现得更好,也更加坚强……」
十年过去,百里族的人们对新的教育系统慢慢接受了一些。
如今谷内孩子满三岁时,百里族人便会带着孩子去任意一所学校参加性格测试,拿到测试报告和老师的评价建议,进入相应的学校、相应的班级。
幼儿园毕业进入小学这一过程,也非盲目直升,而是再次考试,再次评定孩子的性格、兴趣和未来的目标。
这样的考试每年都会进行一次,用来判断孩子的性格成长、取向目标和心理健康状况。
严煦不知道怎么说,百里族向来十分注重后代的培养,从前是,现在也是,只不过现在的培养重点,似乎正慢慢从“牧师”转移到“人”的身上。
“这名字不太像是正规学校的名字,”严煦道,“这次重建,不如把招牌也换了,改成百里一小、百里二小这样的格式?”
宓茶摇头,“你是知道我对宗族的态度的。”
在展开去宗族计划到退位的那六年里,宓茶极力往各机关单位引进百里族的子弟,提高百里族在尧的实际权力,可另一方面,她不再设立百里圣女、不再要求所有子弟都必须回来过中秋、过年、祭祀。
所有起到凝聚作用的标志、活动,都被宓茶慢慢减弱、乃至去除。
她要百里族散开,再不要龟缩于这一山谷当中。
严煦一叹,道,“其实尧国如今的宗族矛盾也不至于那么激烈,你又何必那么坚决呢。”
宓茶一哂,“严煦,对我来说,平衡宗族和政府的关系其实并不难,和稀泥么,那里干了就加水,哪里稀了就添沙。”
“可你我高坐庙堂,往下一看歌舞升平、处处繁荣昌盛,有一些事情躲在阴影里,连你这样亲眼见证过的人,都把它忘了。”
严煦一愣,停下脚步,不解道,“我忘了?”什么事是她亲眼见证过又忘了的?
宓茶垂眸,长长叹息,“严煦,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你骨瘦如柴,十五六岁就在为还债拼命。如你这样优秀的人才,一两百万就能买下来,这个价钱对宗族来说,太廉价了。”
“后来你进入海军研究院,以你的成绩,固然履历上有些许污点,但完全可以申请破格聘请,可在向政府申请之前,百里族便帮你打通了关卡,收获了你的感激。”
她侧身看向严煦,“宗族收敛人才的速度比政府快了太多,长此以往,国家所有顶尖人才都握在宗族手中。”
“这是你作为一个有宗族背景的天才的晋升轨迹,而嘉嘉——”她微微眯眸,“她是个政治天才,可她身后没有宗族,即便有我暗中极力扶持,可在外人眼中、在一流的圈层里,人们对她的第一印象只会是‘出身贫寒的平民’,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
“她是吃尽了多少苦头、耗费了多少时间才获得了一丝尊重,而那份尊重,从你我来到尧国的第一刻就得到了。”
“并非我们比她优秀,只因我们背后有一个宗族。”
严煦一时哑然。
宓茶怜惜沈芙嘉,怜惜她吃尽了苦,也怜惜沈芙嘉背后的那一批没有宗族背景的平民。
宗族制度的存在,使得那一批寒门士子难有出头之日,他们唯一向上的途径就是和宗族签约,成为某一宗的子弟。
如此,他们便和宗族绑定在了一起,和国家政府分道扬镳。
宗族争气倒还好说,若是宗族喜欢搞邪门歪道,那么事情败露的那一天,他们便要跟着粉身碎骨。
宓茶深谙,阶级制度带来的不公平永不会消失,可宗族制度无疑是最赤裸裸、最明目张胆的阶级表现形式。
她做不到塑造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但至少要让尧国尽可能的公平、尽可能弱化那些角度锐利的台阶,将其改为柔和的缓坡。
对于沈芙嘉这般的寒士而言,只要稍微给他们一点机会,稍微减少一点客观上的阻力,他们便能还给国家一份巨大的惊喜。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严煦愧疚道,“你说得对,日子好过了,我已然全然忘记了从前的难处,听不见底下的那些声音了。”
“何必道歉,不过是各司其职而已,”宓茶笑道,“这是政客要思考的事情,不是军部的。”
两人继续往谷内走去,首先去拜访郁思燕。
一路上,看着依旧热闹的百里谷,严煦又道,“你走之后,国内宗族数量又少了不少,如今只剩下百里族和另外五宗。照这样下去,长老院的意义就不大了,沈芙嘉和我都想问问你,接下来百里族是往什么方向发展。”
提到这件事,宓茶不由得轻轻一叹。
她对严煦说:“百里谷最初成立的意义是保护天下女牧师,庇护弱者、吸引强者,以至于老吾老、幼吾幼。”
“在我看来,这合该是一种救济天下、自强不息的精神,它的存在意义绝非成为一个强势的经济组织、政治组织或者生产牧师的流水工厂。”
“如今百里族已经没有圣女,所信仰的是他们族长头上的这顶王冠。”
“我原是想着将百里谷慢慢变成教育、慈善基地,在临死之前、送走族中所有老人后,便摘下头上的王冠。可我又担心……这些年反复改革会使国家动荡不安,思来想去,实在是为难。”
摘下女王的王冠,便是去掉百里族在经济、政治上的最大象征,也是去掉尧国最大的阶级标志。
严煦看向宓茶,那双黑眸丝毫不比年轻时浑浊,依旧是透亮、清澈。
为了那顶王冠下的东西,宓茶呕心沥血的大半辈子,可此时,说摘就摘,没有半点不舍,好似这本就不是她的东西一般。
严煦道,“你曾和我说,决缡长老临死前没有对你和百里族做出任何规划建议,只是对你反复提及‘与时偕极’一词。”
“他相信你,相信下一代一定会发展得更好,你何不如决缡长老一样,也试着相信下一代呢?”
她抚了抚眼镜,“凝希和墨听都是好孩子,沈芙嘉用人毒辣,选择的接班人也不会差,这顶王冠是否摘除、何时摘除,若等你走之前还不能决断,就通通交给下一代罢。”
宓茶一怔,继而笑道,“你说得对,是我急躁了。”
偕极之前,还需与时。
说话间,两人已到郁思燕院前,严煦去见过了郁思燕,宓茶则前往灵泉取明日中秋宴会用的水。
她走之前吩咐旁人,若是沈芙嘉到了,就请她直接来灵泉找她。
沈芙嘉、慕一颜和秦臻一行慢了严煦一步,在日落后抵达百里谷。
三人一同拜访了郁思燕后,两人留了下来,沈芙嘉则被带往了灵泉。
宓茶离开王宫后,沈芙嘉每周都会来百里谷住一两天,可时至今日,看见这扇岫□□时,沈芙嘉心中还是有几分阴翳,她不知道宓茶为什么要叫她来这里。
告知她的百里弟子说,宓茶有东西要请她看。
“茶茶……”穿过岫玉道,沈芙嘉一边往里走去,一边试探性地呼唤着。
一抬眸,她在灵池池边看见了蹲着取水的宓茶。
中秋的圆月照入池中,泉边的老梨落着白英,此情此景,一如当年她初次进入灵泉时的模样。
沈芙嘉呼吸一颤,下一秒,宓茶便回过头来。
她冲她弯眸,招手,“嘉嘉,快来。”
沈芙嘉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被宓茶一把拉住了手腕,温热的触感从沈芙嘉的指尖流入体内,令旧时的阴影驱散了一些。
她轻声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宓茶抬手,指向灵泉对面。
那里有一棵金桂,沈芙嘉不明所以道,“那是什么?”
“是我种了十二年的树。”宓茶说。
沈芙嘉顿了顿,复又仔细看去,但即便她不懂植物,也看得出,这棵金桂的确非同一般。
那攒簇的桂花金红透亮,如一串串华丽的鎏金,树叶碧绿饱满,最令人惊讶的是,桂树的树枝树干竟有一丝丝金色的纹路。
“这是什么品种的桂树?”她不禁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一棵阳桂。”
“阳桂?”沈芙嘉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品种。
“你看那树枝上的金纹,可感受了到了什么?”
在这句话的指引下,沈芙嘉倏地一震,“那是…光元素?”
“对。”宓茶转头,望向她,对她笑道,“嘉嘉,自我栽下这棵
桂树,十二年来,我每天都会这里,借以灵池池水将体内的光元素一点一点地排出,度到这棵桂树上,如此,便成了一颗阳桂树。”
沈芙嘉陡然一颤。
她怔怔地望着宓茶,宓茶对她展眉,低声道,“明天中午,中秋夜宴之前,我会把它挖出来,栽到姬凌玉的墓旁,此后,我又只是个普通的牧师了。”
这么多年来,她知道沈芙嘉面上不显,可心中多少还是在意她体内的光元素。
龙龟一战,她在为沈芙嘉疗伤时便下定决心,要将这光系物归原主,送回它原来的主人身旁。
这件事并不容易,这一道光锁,是姬凌玉拼上性命为她戴上的,因此,解锁花费了宓茶整整十二年的时间。
她发自内心的感激姬凌玉、愧对姬凌玉,可在沈芙嘉的治理下,尧国已到太平盛世,即便还有战事,也有无数骁勇善战的将军镇守边疆,再不需要开启[复制],也就不再需要封锁[复制]的锁了。
在短暂的震撼后,沈芙嘉立刻问道,“那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没事,”宓茶安抚道,“养了那么多年早就好了,只要不再开启[复制],自然也不会再有[复制]的副作用。”
沈芙嘉放下心来,继而眼眶一热,继而抿了抿唇,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光属性对牧师修行有益,在你身体里待着还能助你晋级,何必把它取出来呢。”
“真的吗?”宓茶惊讶道,“原来你一点都不在意?”
沈芙嘉点头,“我怎么可能这么小肚鸡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