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恰是逢魔之时,妖魔鬼怪都要从洞府里探头。
还有最后两个小时,这是雪明自由活动的时间——
——他使唤芬芳幻梦,扛起这座泥石雕像,要把昆吾送出泰野,送回菩萨谷,送去黑风岭。
只要能走完这段路,伍德老师和平安先生会想出办法的。
雪明没有更多的力气了,这座妖城失去阳光的庇护,阴阳乾坤庙里会盟的爪牙们得了自由,马上就会纠集府兵和边军追杀拦路。
一个人的力量再怎样强大,也斗不过一座城池。
正如昆吾所说——把他身上六百多个护命符都砸碎了,还有泰野周遭十数万的黎民百姓,阴阳乾坤教在边军心里是名门正派,在道德神剑的庇护下,它的宗教化身就是真正的神仙。
他保持灵肉合一的状态,扛起这两百来公斤的泥石,快步往城门奔走。
已经没有功夫去顾虑香香姑娘的安危,也没办法照顾修文和剑雄——
——要赶紧处理掉头顶这座“大山”,雪明这么想着,又往剑英的尸首看了一眼,终于不再留恋。
这一路上,他与多少战友同胞走散了?
他记不清楚,连一个具体的数字都想不出。
人们只记得枪匠的彪炳战功,却不知道一条远征路走穿了多少命,走死了多少人。
事到如今,雪明只觉得熟悉的气味又飘扬起来——
——那是“死”的味道,是一种腐烂发臭的信息素。
不是从昆吾身上散发出来的,也不是这座城池的灵压环境,而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
每次陷入死门之后,他过于敏锐的灵感就能闻见这种臭气。
它和食腐狼犬口鼻之间喷吐出来的气味很相似,闻见这种味道时,雪明就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
阳光在天地间留下一道鲜红的晚霞,紧接着便是乌云压城,迎着黑风岭的高山泼下淅淅沥沥的雨水——
——他扛着昆吾道人,闯过三个关卡哨站,起初没有人敢来拦路。将士们都是些税金小偷,捧着金印大刀当鸡毛令箭的胆小鬼。
再来到城南边军兵营所在,最后一道大门关卡。
雨越下越大,能盖住所有东西,似乎万事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雪明只觉得心脏有阵阵刺痛袭来,神经衰弱的症状一直都在纠缠着他——
——这一路他走得非常艰难,肩上的石雕压得他头颈生疼,为了省下灵能出力,他没有喊芬芳幻梦来帮忙,只希望这么做能平平安安的渡过追杀环节。
营千总早早收到消息,没有功夫处理武修文和赵剑雄搞出来的烂摊子,只知道城里出了大事——昆吾教主被一个怪人抓走了。
太守立刻下令,要城防司耀局与边军将官一起配合阴阳乾坤教中弟子,守住泰野四座城门,关闭水路港口码头,逐一排查抓捕,一定要把城里的神仙留下。
有四位武官守在南门,与三百二十一位将士传信发令的,是从八品典仪,泰野骁骑副军校。
再往下是风字营千总,总旗吴老二已经死了,位置也有人顶替。
再往上,于城门调度官兵做指挥工作的两位,是正七品城门使和长官司副官。
坐在哨塔之上,和参谋门客一起来现场布防的头领,就是太守身边的心腹,当朝五品,曾任御前蓝翎长,调度到泰野来做郡守府前锋侍卫,任骁骑校监造火药官,是太守的亲军使。
城门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从营房岗哨外围道路,再往城门口的高地石台陷口箭坡。
最后是城头牌楼和翘顶大殿,共有一千四百四十六位官将士兵,有鸟铳兵长枪兵刀盾兵和快马轻骑,弓兵弩手也有不少。土司官得知昆吾落难,从民兵队伍里挑了两百多人来充当马前卒。
这是泰野郡的正规军,是正儿八经的夏邦军队暴力机关。
雪明再往南门走,实在走不动一步了。
他看着黑压压的门楼,遍地的军旗和火把,嗅到的腐烂死气越来越浓厚。身上的衣袍沾了水,苦寒之意钻进皮肤渗进骨头里,似乎关节都难以伸展。
“无耻匪类!”
门楼上发出一记响箭,落在雪明身前,算是正式宣战。
亲军使厉声大喝——
“——速速把昆吾仙长放下!缴械投降还有一条活路!”
雪明没有谈判的意思,他一定要硬闯出去。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服软,要放虎归山,让昆吾得了先机,把混沌之种当电台给犹大报信——雪明不能接受这种战果。
哪怕没办法简单快速的砍掉这颗脑袋,无法立刻杀死永生者。雪明也绝不能继续放这妖道在泰野城里为非作歹,不然剑英就白死了。
从城墙根下边的临时木棚冲出来一队骑兵,分两列左右试图包围雪明,大约有十六骑,都蒙了马儿的眼睛,怕闪电惊雷吓走马匹。
骑士们没有披甲,长官组织调度布防工作的命令一来,他们立刻上岗——非常的仓促,这场大雨也浇不熄战斗意志。
带队的头领亮出武器,大声喝道:“缴械投降!”
没等叫阵喊话的环节走完,骑士阵列当中,从江雪明的手心撒出一颗颗粗粝的陶片。
十来骑兵员原本要绕开阵势,用兵器之厉阵法之威去逼迫这仙人做选择,可是阵势施展不开,坐下的蒙眼马儿受了陶片敲打,都是耳尖冒血惊慌失措的模样——
——坐骑慌乱起来,队伍立刻散了,在狂风暴雨中失了勇气。
雪明没有犹豫,扛起昆吾往城门冲刺。
带头的骑兵队长红了眼,逮住缰绳驯服畜牲,赶将过来冲到路中,大刀冲着这妖僧背脊狠狠砍下!
“死!”
雪明偏转肩颈,要昆吾的泥石雕像受这刀兵砍杀,没有停留。
他感觉右半边涌来一阵腥臭的热风,矮身探手单以绝强指力撕开马腹,同时轻快步子往旁侧躲闪。
马儿肚腹里粉白色的肠子流出来,骑兵领头就跟着坐骑一起跌在路边,叫马儿压住下半身,腿也摔断了——只能发出呜咽呼的废命哀嚎。
城门使看得心焦,又担心昆吾仙人的安危,不敢指挥士兵拉弓引箭。
第二道兵牌发下来,亲兵使的调度命令讲完,左右翼长领着步兵冲出城门,与刀盾配合,组织起三百多人的队伍,前前后后井然有序,要把这妖僧逼出南门口,逼回长街小巷去——要其他兵员一起从巷口街头合围。
眼看人越来越多,雪明依然没有退后的意思,他往刀盾兵的阵列方向挤靠,手里没有兵器,就把昆吾当做护命符,当成人形兵器。
他抓住这泥雕两腿,雕塑身上的黏米胶膏里有陶土砂石,就成了绝好的破甲锤,再往前进二十余步,与守关兵员接触时,只见一排明晃晃的大刀架在藤牌大盾上,从盾刀间隙里看清一根根矛头——泰野的府兵和边军配合默契。
雪明并不慌张,听见喊杀声踏步声,还有刀兵扑杀过来的破风声。
他抡起昆吾扫荡敲打过去,就看到一片雨水里起了红色的涟漪——
——前排府兵精锐吃不住这千斤巨力,又害怕伤到昆吾仙人,方寸之间失了锐气,被这妖僧抢了先机。
只见一条矫健身影扑入阵势当中,冲杀三回之后,枪矛折了数十根,也有悍不畏死的勇士趁妖僧冲锋力竭从身后围拢,提刀砍下妖僧一袖,手中兵器再不能进,似乎这僧人有龙象庇护,是金刚不坏难伤分毫。
短短百尺的距离,雪明带着昆吾一路冲到城门岗亭,踢翻拒马,再越过绊马索。身上多了不少伤口,上衣有十来处坑洞,都来自背脊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