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看清了她的脸,竟立即往后退了几步,要下楼去。
“哎,”倪芊屏喊道,“何人?”
那人脚步顿了一顿,继续向下走去。
倪芊屏见状,飞身下楼,一只手搭在那人肩上:“你是谁?”
那人身形瘦小。手搭上肩去,只感到硬硬的骨头。
“倪姐姐。”那人缓缓转过身。听其声音娇弱得紧,还被其直接认了出来,她不禁吃了一惊。
“章妹妹?”
倪芊屏上一世对章斯婳印象极深,那个行立坐卧至头发尖都合规矩的一国之母。
她还记得自己被天下之人知晓,人人皆求诛己时受皇后乞巧节之邀去过一趟宫中。那时除了章斯婳还按规矩待她,其余众人都对她变了态度,连最低等的宫女都生怕挨近了她。
章斯婳含着泪望着她许久,硬是只在最后轻轻叹了句“可怜命苦”。
也正是这句话,叫倪芊屏弃了自裁的心思。可这世上毕竟望她死的人多,不自裁,只不过叫章斯婳再多可怜几日她罢了。
章斯婳生性良善。倪芊屏离宫时,章斯婳本想出来送她至车边,却不得不在殿门前生生止了步,连望都不敢望倪芊屏一眼。
她自小便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大家闺秀,知礼仪,有才华,慕名而来的提亲者数不胜数。
这样的闺秀,穿着男装来到了青楼?
“你……当真是章斯婳?”倪芊屏皱着眉,凭借特意打整得些许昏暗的烛光端详着她。
章斯婳羞得低下头来,悄声道:“倪姐姐,你可别对他人讲。”
倪芊屏上下各望了一眼,见都无人,便拉着她往下走去,寻了个偏僻处:“我自然不会与旁人讲。只是,你怎会在此?”
章斯婳咬着唇:“我……我挺喜欢这儿的。”
倪芊屏睁大了眼:“你喜欢逛青楼?”
“倪姐姐,你可别告诉旁人,”章斯婳一下抓住她的手臂,又连忙松开,“我是溜出来的。”
左右聊了几句,倪芊屏才晓得眼前这闺秀早已受不住父母压在她身上的规矩。傍晚着男装溜出来逛青楼,算是她一日里最快活的时刻。
“章家本是书香世家,怎会教出个好动又不识礼数的女儿?”章斯婳蹙眉,“无论我究竟欢喜什么,都要被塞入那条条框框内,做他们引以为傲的嫡长女。”
“那你欢喜什么?”
“我喜欢骑马,还梦过自己弯弓射箭……好多女儿家不能做的事,我都喜欢。被父母允许打马球,哪怕他们也只是瞧上众多马球会上的才俊才允的,我也开心得不行。”
“你马球打得着实不错。”
“倪姐姐知道?”
啊,前世的事给讲出来了。
“那时我虽不在一旁观看,但我二哥在啊。”
一提到倪衍然,章斯婳双手便攥在了一处。
“章妹妹,”倪芊屏端详着她,“我二哥一个二愣子,你可别被他的脸诓了。”
“倪姐姐,我是真心欢喜他,”章斯婳忙道,“他这般有趣的人,我从未见过。”
“那那那是他太野了。”倪芊屏不禁勾起唇角。
章斯婳望着她,亦笑道:“倪姐姐都笑了,自然知晓我讲的不错。”
倪衍然在西域待过那么些年,见识了不少五陵少年不曾见过的人与事,还沾染了大漠的粗犷之气,讲话也直来直去的,不似寻常长安人家,确实与章斯婳平日里见过的男子不一般。
倪芊屏沉吟片刻:“斯婳你这样的闺秀,会不会更欢喜谦谦君子般的男子?就像当今太子那样?”
章斯婳眸里的光霎时灭了:“那大约是我爷娘欢喜的。”
倪芊屏原以为,章斯婳与易昭文本是天作之合。哪怕在刘宁培待她最好的时候,她都会艳羡太子与太子妃不可比拟的琴瑟和鸣。
“我随意问问,你可别介意,”倪芊屏话锋一转,“你想狩猎吗?太子殿下上回讲,再过上段日子,便要邀各家子弟、还有女眷一同去狩猎,我带你去如何?”
“真的吗!”章斯婳抬首笑起来,又立即低下头去,“我爷娘不会准的。”
“怎不准?你便说这狩猎同上回马球会一般,能结识好些才俊——我还能叫二哥来陪着你呢。”
“不,就我俩吧,”章斯婳脸上漩起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我不会,还要倪姐姐教教我。”
倪芊屏笑了:“怎么,还怕在我哥面前丢了面子?眼下你在他眼里,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章斯婳颔首,低低地笑着,好似又想到什么:“倪姐姐,你可是自最上层下来的?”
“嗯,是啊。你方才上楼,是想去瞧瞧吗?”
“我听闻两月前,最上层的一间包厢里所有的客人回了家,不过多时便皆殒了命,连前礼部尚书齐公亦未能幸免,便想上去瞧瞧。”
倪芊屏确实听闻过齐公去世,但只道是其消渴疾忽然加重才毙了命。连上一世,亦未曾听闻过青楼这等事。
“所有人么?”倪芊屏不敢信,若真如此,怎一丝消息也未传到她的耳里。
“我也是听的传闻,说连随行的小厮亦没了踪影。”
“何处的传闻?那日里有几个人?”
章斯婳启了唇,却不发一声,思虑了半晌,摇摇头:“罢了,不过是些闲人闲语而已,还是不要乱说为好,姐姐不要在意了。”
“斯婳,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随意讲讲,我不与旁人说,可否?”
章斯婳四处探了探:“在这楼里,我怕隔墙有耳。姐姐,我们不妨出去讲。”
“倪郎,可透完气了?”倪芊屏正要与章斯婳下楼,楼上便传来吕沧言的声音。
章斯婳瞧见吕沧言,脸色一变,悄声道:“倪姐姐,你跟吕……”
倪芊屏笑着摇头:“不必担心,此事说来话长,还要慢慢讲才行。眼下你还是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