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过去快半个月之后,传出了贾乐在公寓自杀未遂的消息。她的经纪人因为一直联络不上贾乐,登门拜访,在浴室里发现了浸在浴缸的她,右手手腕一道深深的疤,鲜血混在清水中溢到瓷砖地上。贾乐是本城一个小有名气的平面模特,加上家世非凡,经纪公司联合贾家一起镇压了这条新闻,没有媒体得到风声。
司机小刘特意去她学校接刚下课的她,当时她还不知道贾乐自杀,司机也没跟她讲,只说贾先生想见她,没想到车一路开进城区,却在一家私家医院的楼下停下,那是一座民国风格的别墅楼,隐私和绿化做的特别好,经过这片别墅区的时候谁都想不到这会是一家医院。司机只告诉她一个病房号,催着她上去。
她以为是贾汉东病了,跟前台打听来楼层,找到病房,轻轻敲了两下门,有人在内沉声道:“请进。”砚宁推门进去,但见贾汉东立在床边,闻声回头,见是她,眼睛眯了一眯。
病房的一切尽收眼底,砚宁的心莫名一凛。贾乐双颊惨白,左手手腕缠着纱布,侧对着门默默垂泪。
他一字一句地问:“非他不可?”
贾乐清清冷冷地答:“如果你们想看到我死。”
贾汉东掷地有声道:“那好,掘地三尺我都给你把他找出来。”
他拎了西服摔门下楼,砚宁跟在他身后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贾汉东说那些话的狠劲让她觉得害怕,她相信为了这个妹妹贾乐,他真的什么都能干出来。
司机还等在楼下,见他俩出来,立刻把车从花坛那里开过来。他阔步上车,砚宁紧紧跟上他,砰的一声车门被摔上。
他不说话,可是紧绷的下颌,压抑的线条和硬梆梆的手臂无一不在暗示他濒临发怒的边缘,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撑着膝盖,迫视着砚宁说:“病房里贾乐的情形,你都看见了吧。”
“自杀,刀片割破了左手一条主动脉,医生说再迟二十分钟可能命就没了。”他用右手在自己左手的手腕比划了下大概位置,转过头看着砚宁,脸上意外的平静,“现在可以告诉我赵建国在哪了吗?”
她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他不打算回公寓,车停在她大学门口,砚宁推门下车,被他从后捏住了一条手臂,又拖了回去。她回头,他很慢很慢地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个问题:“赵建国,在哪里?”
“不知道。”
“在哪?”
她看着贾汉东的眼睛,气息平稳,口齿清晰,确保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了进去:“我说我不知道。”
他瞳孔急速收缩,额角两条青筋清晰地浮起,他被彻底激怒,捏着她的手臂无意识地用力,奇痛入髓,最最失控的一瞬间,他狠狠甩开她。身后的车门因为开着,她没有支点,往后跌了几步,侧身着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手臂火辣辣的疼。
她没忍住,眼泪差点落了下去。
在她的大学正门,在来来往往的学生的眼皮底下,她被一个男人从车里驱逐,然后姿态狼狈地摔成这样。
有经过的男生想过来扶她一把,忌惮停在她身旁的豪车,不敢上前,远远地问她:“同学,你没事吧?”
她低头调匀呼吸,确定手臂只是擦伤没有骨折之后,撑着地面慢慢站起,理平衣服上的褶皱,掸去裙子上可能存在的灰尘,这些动作她做的一丝不苟,几乎让围观的群众觉得匪夷所思,仿佛刚刚出丑的那个人跟她没有一点关系。贾汉东从车内看着车外砚宁的一举一动,目光居高临下,沉郁如霜,他的表情她的姿态符合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命令和服从,讨好以及被讨好。
跟从前一样,他在等她服软。从前的白砚宁她很聪明,她从来都不会把局面弄成眼下这样。
是说她笨了?还是他失了轻重?没有时间给砚宁考虑这个问题。
她笑了:“汉东,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就算你杀了我给贾乐出气,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
贾汉东的眼从她擦伤的手臂上移开:“砚宁,你未必是我见过的女人里面最聪明的,但你一定是我见过的女人里面最会撒谎的。”
砚宁告诉自己别哭,才一转身,眼泪争先恐后掉了下去。
在那之后,贾汉东在白砚宁的生命中彻底失了影踪,生活仿佛如常,依旧上课下课写论文应付考试,对砚宁来说还多了一件,那就是弄钱。流言蜚语当然有,不过从来不敢当着她的面讲,因为不少人见过贾汉东开车来学校接她,认为此人非富即贵,非常神秘,不得造次。
她不算吃过钱的大苦,前几年或许有,但自从跟了贾汉东之后也算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好日子,连白月颜都被打点地妥妥帖帖。由奢入简,这一个跟头栽得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痛断愁肠。
她走投无路,也想过去跟贾汉东联系,有好几次手机号码就差最后一位数字,伏低做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甚至想好了如果贾汉东不相信她,她就哭给他听。事关温饱,那点自尊根本无足轻重。临了还是作罢,就算这一次她低头认错,可是眼前人不是心上人,自己也非眼前人的心上人,这么岌岌可危的一段关系,往后十年二十年她靠什么维持下去?
漂亮吗?不要紧,也不用十年二十年,两三年后就会有更漂亮的容颜出现。
后来有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还是十几岁小姑娘,走在上学的路上,那段路荆棘遍地,特别荒凉,她发现自己丢了书包丢了鞋子,又急着要去赶公交车,一路哭一路找,经过一座桥,看见桥上走着许许多多人,其中一人的背影赫然就是贾汉东,她惊喜交集,跌跌撞撞追上前去,求他帮忙,他转过脸,摔开手将她狠狠推开:“我要去找贾乐,你别拦着我。”她跌倒在地,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回头发现是她的姐姐月颜,她大喜落泪,月颜却冷眼看她:“都怪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
不!不是月颜!不是她!砚宁肝肠寸断,心肺都像被人活生生搅开,月颜不会这样怨恨她!
她在噩梦当中沉溺,奋力睁开眼睛,抬头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水渍满颊,分不清楚是冷汗还是眼泪。
满室晨光,天已大亮。
说实话,她从来没有怨过贾汉东,就算那天他当着众目睽睽把她推下车,她也从来没有怨过他。从前她偶尔会跟贾汉东发脾气,类似撒娇一样的胡搅蛮缠,从不会惹他真的生气,度在哪里,她比谁都清楚。贾汉东也曾开玩笑似地问她,生不生他的气?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摇头:“没有。”
虽然她撒过很多谎,但是从来没有在这件事上骗过他。
她不生他的气,那是上等人才有的情绪,对她来说,只有高兴,快活,把日子过下去,做好一朵单纯的解语花,别的不要多问不要多想。
砚宁没想过会做这种梦,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投射,被压抑的自己在第三世界毕露无疑,她所面临的选择困境、她内心真实的自己,以为被她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怨恨和伤害,这些都不会作假。在梦里她都知道月颜不会对她说这种话,可当贾汉东推开她的时候,她却没有一点怀疑。
她想,在心底,她可能真的有怨过贾汉东。
可惜这种怨恨,没有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