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传勇夹着尾巴逃走了后,B组里一个女同事小张凑近了斯曼,说:“这个是你弟弟啊?”
斯曼已由一腔怒火中稍得平复,已坐在了她自己的那张办公桌旁。因为是文强的秘书,她的办公桌就在关文强的监制办公室外面。这个二十四层的制作部像一个长方型的大盒子,而关文强的办公室就在这盒子的东南角上,占了很大的一块位置,而斯曼的那张小办公桌儿就在这个大办公室的外面,不挡着门,背后正好对着她监制的那个长年拉上了百叶窗帘的巨大窗子。
同事和她在头儿办公室外说话都得是极轻悄的。那女同事小声地问,斯曼也小声地答:“是啊。”顿了一下,又说:“别提他了!一提到了就一肚子气!”
那女的盯着制作部大门口、那个沈传勇逃逸的方向,眉头揪了揪,又转向斯曼说:“唉,不像啊。他多高啊,跟你也差太远了吧。”
斯曼是小个子的女生,才一米五九点五。这年头的女人渐渐地都以高挑为美了,一六^四估计是中下水平,一六八估计是正常水平,恨不得女人全民一七二。偏偏斯曼连一米六都不到,所以她十分珍惜那个“零点五”,每次别人问她多高时,她一定不会忘记说那个“零点五”。
而她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个头猛长,有一八三。所以他们姐弟站在一起时,除了能在五官上依稀找到一点相似的影子,这种身高的巨大差距总是让别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姐弟。
斯曼听到别人又拿他们的身高说事,一时间又有些没好气,谁让这正好戳中她心中的短处,她说:“我就怀疑他不是我们家养的,估计是抱来的。”那女同事笑了,说:“呦,仇不小啊。”想了一想,话题又转到:“那他现在还在读书?正放假呢吧?”斯曼说:“刚毕业。成天窝在家里也不知道干嘛。别人家的孩子大四下学期一开始就投简历了,他……我都怀疑他会不会去找工作的。”
那女同事一听,就说:“那让他来我们这里啊。你就介绍他进来,不是方便得很?听说我们现在这十层楼还缺一个收发文件的小弟。不是最近有风声说加贺要
把这整幢楼都买下来了,连地皮一起买。你看楼下的那些公司有些都在陆陆续续搬了,到时一定有不少职位空缺的,你又在里面做了两年了,想介绍个人进来还不容易。再说了,想安排一个好点的位置,你就去求求关监制啊。他开口肯定没问题,只要你弟有张大学文凭就行。”办公室里面的人总是喜欢有意无意地将斯曼和关监制说在一起,算是一种既无善意也无恶意的调侃。在他们眼里,关监制就是斯曼一直守着的一块肥肉,只是斯曼从来没有对他们监制说过些什么,而他们监制也没有过任何表示而已。
斯曼听别人拿她跟关监制调侃,她是向来不会为这个生气的,她一句话不说,别人就以为她是默认的了。可是斯曼一听别人说她弟的那话,心里就不乐意了。虽说她在家里跟她弟再怎么吵,再怎么嫌弃他,可是她不容许别人把他弟看在眼里就像是只配做一个收发文件的小弟的。
她自己都不自觉地把脸色由一种嫌弃她弟的神色转换成了一种捍卫的神色,语调还有些上扬,头颅昂然,眼神骄矜,说:“他啊,我怕办公室小弟这种职位他看不上。他是当年这个省高考的理科第二,虽然我们这个省的高考状员、第二的在别的一些省的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个笑话,可是毕竟也低不了他们几分的。他到底是一个全省的第二,他不过就是懒,才没出省去读书,随便捡了一个就近的读读算了。”说完了,先是满意地看到女同事的脸色产生了不小的变化,然后又接着说:“再说了他是学理科的,专业还是食品工程,他们那破学校还给起了一个洋气的英文名,叫‘FoodTechnology’,他就对化学实验熟,你让他收发文件,我怕没有两周,就因为派发文件混乱不堪,被老板炒掉。他被炒了,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是很没有面子。”
她这种捍卫的样子,就有点像是一个女的找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朋友,走在一起被别的女人背地里笑,然后她就马上搬出一大堆这个男人的硬件配备来准备“砸死”她们一样,像什么名校毕业、有钱有家底这类的。其实说白了,捍卫的也是她自己的一种尊严。
她虽然恨她弟平时一副吊儿郎
当、不求进取的样子,可是毕竟是她的血亲,别人看不起她弟,那她也没面子,那当然要把她弟的那些硬件配备都“抖”出来,叫别人不好小瞧了他,这样她面子上也好过点。否则以后办公室里就会传,那个谁谁的弟弟只是空长了一个牛高马大的样子,其实只会待在家里不务正业的,在社会上也找不到事情做的。
那女同事听完这些,马上觉得原来斯曼的小弟是个天才,就是不羁了一点。心里对他的印象马上就改变了——对同样的一副模样有了新的解读,从“无能”变成了“不羁”。无才无财就是无能,有才有财就是不羁。
斯曼本来出于惯性还想往下说的,一看这女同事已经有了一副羡慕她有这个弟弟的表情,就不再往下说了。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往下说,就快变成炫耀了,小心物极必反,惹人生厌。
斯曼本来是还想说她弟学这个食品工程,是因为:一、他化学本来就好,连着三年高中奥化第一;二、她家就是开食品加工厂的,他弟学这个是为了以后帮家里。
不过她没说,因为整个公司的人都不知道她家里是什么情况。她本来倒没所谓说与不说,可是她入职约一年后有一次,她看着一本杂志上一个护肤品套装在发呆,文强看见了,问她发什么呆,她说:“唉,看看。太贵了。”结果那一周的周五,她陪文强在外面吃了工作餐回公司路上,为了抄近路,就由一个商场一楼穿堂而过,正好路过一片化妆品专柜。她倒是没在意,照直走,而文强却停了下来,指着一个专柜问她:“那个是不是你上次杂志上看到的?”她还怔了一下,才回答:“是啊。”她怔忡是因为她不觉得她们监制是会记得杂志上的东西的人。
那时她监制推着她的肩走过去,说:“我们组最近不是要开一个美妆节目的?虽然我只管拍摄,不过我也研究了一点。走吧,我们去看看。”然后他们走到那个柜台前,看到杂志上面的那一套,不过就是一个水、精华、夜用免洗冻膜、日用冻膜,就要两千九百八十八,还不打折。斯曼还是嫌贵,文强让她试,她就一直是一副“反正我也买不起”的表情。试完后,文强
就买给她了,一副“算了,你没钱买,我买来送你吧”的表情。
自从那次之后,斯曼发誓,她要永远在文强面前是一个又穷又可怜的灰姑娘样子。就算哪天如果被文强发现了她家里还有一个厂子,她也要当机立断地说她一早被爸妈断了金援,她爸妈只疼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把钱都给了他,是一早说了将来一个子儿也不会留给她这个“赔钱货”的,所以她一直是自立更生、谨小慎微、命小福薄地过着毫不宽绰的生活的。
而且一直以来,配上她那一米六都不到的身高,绝对效果十足。
而等到沈传勇夹着尾巴、奔回家取来了那份预算表,又再踏入B组制作部的那种仿佛诸侯混战的宏大惨烈场景之中时,就见到到了这样一副情景:他姐的上司正站在他那办公室门口跟他姐交代事情,而他姐正用两臂将一份柠檬黄色的文件夹抱在胸前,像个女学生抱着课本那样的。他姐用她那状似轻纤的脖子似乎费力地支起了她那颗头颅,向上望着她上司,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仿佛记下了他说的所有话。最后她上司交代完了,她还用一种仿佛根本就不是属于她的——他从未听过的、就像是那种猫咪才发得出的娇脆声音应答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沈传勇快吐了,谁能救救他,去买一盒止呕的药丸给他,他急等着用。
在他的印象中,他姐从来没有过用什么轻纤的颈项支起头颅仰视过他,从来都是捡他坐在沙发上、矮她一等的时候,才梗起她那条僵硬的脖子,由上而下地教训他。她也从没有用那么娇脆的、像猫咪才发得出的声音跟他说过话,她只对他咆哮过,别说细声细气了,连正常地说话都是没有过的。
沈传勇将视线从他姐头上移到了他姐上司的脸上,看了一会儿,是觉得,如果真能哪天把他姐这个祸害从他们家娶走了,对于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忽然,沈传勇又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一种信心与美好的感觉,就是那种“这日子还算是有点盼头的”的感觉。
传勇将文件给斯曼之后,人就回去了,一刻也不多停留,主要是怕他自己在这里留多哪怕一秒,都会忍不住在他
姐上司面前将她的真面目揭穿了。那么一来,实在又是小不忍而乱大谋。
只是他回了家之后,一个人就那么坐着,又实在有些愤恨难平。他就想着,今天可真是第一天叫他见着了他姐在外人面前的样子。往常他真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他姐在爸妈面前与在他面前真是两个样子,一副脸是孝顺讨好的,一副脸孔又是极其刻薄的。他本来还以为他姐对男生都是这个样子的,也就不以为忤,总是在被他姐咆哮完了后,自己心里缓解缓解,对自己加以说服说服,事情就那么了了。哪里知道,这个姐姐对着全世界都是和煦的,唯独对自己是那副咆哮的夜叉婆样子。
他郁忿难消,直到下午三点,他跑去了一个商场,找了里面的一间咖啡屋坐了下来,叫了一杯中杯的拿铁。取了那杯拿铁,坐下后才发现杯子面上那个咖啡拉花拉出来的“心形”竟然因为尖端太钝了,而显得像一只屁股那样的没有美感。他十分气愤,想着这么一天,本来在家空调西瓜好好的,结果出来受了一顿让他想也想不通的气,跟着下来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顺利,就连喝个咖啡,也不知咖啡师是不是新来的、还没过实习期的那种,竟能把心形拉花拉得跟个屁股一样。
而且这个屁股一样的图案就一直漂浮在这杯咖啡的面上,因为这上面的奶泡太厚,传勇再用力吸啜它,竟也无法破坏掉这个会令人产生不好联想的图案。
那只“屁股”图形坚^挺无比,直到奶泡下面的奶咖汁液全被喝尽了,那个图形还存在,就那么白白净净地躺在那只杯的杯底。
喝完这一杯虽不美观但其实味道不错且十分令人振奋的咖啡后,他去了这商场地下一楼的超市买了一只西瓜和一些喝的,跟着就回家了,继续他电脑上的战斗。
晚上斯曼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她弟那间房里传来一阵刀枪剑戟的搏杀声,她忍着怒气,认命地进了厨房做晚饭。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做晚饭,再在准点叫出她弟吃这晚饭,她弟是最有可能打到八点多,再叫一份外卖了事的。
斯曼将饭菜摆上了桌之后,就去敲她弟的门,只说:“饭好了。”没有温度。
而她弟则是
梗着个脖子出来,目不斜视地坐下就挟菜,自顾地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