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还未说出话来,又俯下去,吐了起来。直到再没什么可吐的,他伏在床边虚弱地喘气。可他又倔又清高,始终拿一只胳膊抵着苏绵,不许她靠近。
苏绵声音轻柔,与他商量“督主若怕臣嫌弃,不如,换身干净的衣服,顺便让臣帮你擦洗一下。”
“不”果然,病了还这么决绝。
对于一个太监,尤其是像路江月这种,原本出身于
高门大户,傲世清高的太监而言,身体的丑陋残缺该是怎样一种对自尊的侮辱,对人格的挑衅那是属于心底不能触碰的执拗,永远不可能治愈的创伤。
苏绵懂的。她说“你在被子里把上衣脱下来,然后你趴着,臣只帮你擦背,这样行吗之前出汗退烧时,身上就粘乎着,臣知道你难受。”
路江月想了想,总算是点头答应了。他趴着,只擦背,一点儿现形都没有,这个姿势对他来说是很有安全感的。更主要的是,他那么爱干净,实在受不住身上这个味儿了。
他躺着自己脱上衣,苏绵先麻利地将床前清理了,净了手。她备好干净的中衣,温度合适的水,又再去到床边。
他仅是脱件衣服已经累得直冒汗,因为发着高烧,脸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他吃力地翻身,趴下,用清瘦白皙的后背对着苏绵。
苏绵拧好了软巾,坐在床边帮他擦背。目光随着软巾一起,落在他的背上,她随即怔住。
只见腰窝处,一块鲜红的胎记格外醒目,是她隔世又见的四角星。
是他
苏绵听见路江月趴着,用高烧中含糊不清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要你来照顾我委屈你了。”
几滴清泪默默地从她眼中流出来,落在他的背上,苏绵的心中钝钝地疼。
委屈的是他才对。命运何其不公,世道何其不公,像路江月这样的人,为何偏偏是个太监他或许算不上一个完全的善良之辈,但他坦荡赤诚,比那些伪善和不作为的人,要可爱得多。只因为他是个太监,便要被世人瞧不起,遭人唾骂。朱琰恨他独揽大权,却没有想过,若非路江山恪守君臣之道,他或许早就反了,又或许,当初就根本没有朱琰登基的那一天。
苏绵若无其事地拿软巾将滴落在他背上的眼泪擦了,努力地保持平静。
“若是怕委屈臣,督主便早些好起来。臣眼下才不过是个八品的医官,臣若治好了督主,还指望着,能连升三级。督主答不答应”
“命都捏在你手里了,我还能说不答应么”路江月都快烧糊涂了,听了这话,仍是禁不住好笑。他笑了笑,又沉默下来,半晌,他幽幽地问“杜若,你
怕我会死”
苏绵也不隐瞒,她说“怕。”
他不说话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前,路江月脑子里还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世间难得有个真心在意自己的人,可杜若,偏偏是个男子。就算我不怕世人指指点点,日后又如何忍心,让她也平白受人诟病
苏绵给他擦洗完,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草草帮他穿了干净的衣服,又帮他重新翻了个身。中衣松松地系上,依然能看见他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苏绵想到一件很快将要面对的事,一阵心慌意乱。
他病成这个样子,显然是生活无法自理的,他不让人碰,不让人看,可是,要治好这病,可不只是三两日将就一下的问题。
转眼已经七天过去了,这期间,苏绵调整过一次药方,还将她整理的心得知会给了易绍。有两天,眼见着路江月略有些好转,但很快,病势又再次汹涌压来。
路江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常常是连续地昏睡,有时烧高了,还会说些胡话。大多说的是他还是个小太监的时候,别人是如何地欺负他。他能吃进去的东西也非常有限,总是逼自己吃几口,过会儿又吐了。
他原本很好的身材,已经瘦脱了形,苏绵每每给他擦拭上身的时候,看着就心疼。
路江月对她已不似最初那样拘谨,她可以帮他擦前胸后背、脸胳膊和腿,别的地方依然不能碰。最多是拧个软巾递给他,他自己躲在被子里胡乱擦擦。
苏绵当着他的面时,不敢表现出来,背地里,内心很崩溃。她背着路江月哭过一回,枉她自认为医术不错,可是到头来,却救不了她最想救的人。
这一世,她是在这样悲催的境地里认出他来,难道说,重逢就只为了数日后的绝别
又过了两天,苏绵今日在帮路江月换了件干净的中衣后,他也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故意的。他坐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将头枕在她的左肩上。他轻声地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苏绵抬手,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宛如一个温柔的拥抱。她面上笑了笑“瞎说,臣不会让督主死的,臣还有看家本领,没拿出来呢。”
他默默地弯了弯唇角,不知道她是不是在
哄人开心。“再不拿出来,我大概真要撑不住了。若我死了,你就别再回京了,我会交待薛临,安置你去”
“督主省着点力气,别胡思乱想,”苏绵说,“臣哪儿也不去。臣真的还有后招没使出来,若督主受得住,不怕疼,咱们就试试。”
他想也没想,说“好。”
他不懂医,他只管将一条命交给她,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他当然想活下去。
这几天,他每每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个守在他床边,对他不离不弃的人。他只想活下来,把最好的一切都捧给她,有一种喜欢,可以不在乎人言、不在乎结局、不在乎性别,甚至不在乎,她心里有没有他。
苏绵不是在哄他,她真的还有一招没用。之所以一直不敢用,除了病人会非常痛苦,还有非常大的风险。如果弄巧成拙,路江月会死得更快。
晚饭时,苏绵依然是一勺一勺地,喂他吃了点清淡小菜和粥。吃完后一刻钟,又给他服了药。路江月躺下一会儿,便觉得四肢沉重。
苏绵坐在他的床边,整套银针和所需用品都放在手边的桌上。除了这些,她还备了温水和软巾,可是路江月记得,今天已经擦洗更衣过了。
她很认真地对路江月说“臣要将看家本事亮出来了,督主要是疼只能忍着点儿,或者骂臣一顿,只要你觉得舒服。”
路江月虽然昏沉沉的,却仍能感觉出,她的眼神很复杂。在两人的对视中,苏绵先低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臣在药里加了点软筋散。”
路江月不解,如果她要施针,再疼他也会配合的。更何况,他现在病的厉害,本来就浑身无力。她何以再多此一举
“臣施针的穴位有两处在小腹上。”
他懂了,苍白的脸色更白,眸光瞬间冷得吓人。
路江月死命地攥住被角,眼中尽是痛苦和绝望,他服了软筋散,自己觉得拼尽了全力,其实,究竟是软绵绵的。
“你走否则,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