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意外的不错。”
明亮的地下基地通道中,杰西卡随手抹去颊侧的血迹,盯着对面身形不高的青年，眼神兴味，“虽然不清楚你的‘特质’是不是战斗方面，但没了‘特质’，还能在我手下撑这么久，资质、实力，甚至心性都很不错，你是军方还是哪方的精英,职位升到哪一级了。”
她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作为战斗近千年的战士，作为缪亚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次高级首领，杰西卡有资格也有能力判断并说出这种话。
青年唇畔带着点嘲意：“不好意思,我就是个平民。”
杰西卡：“这个时候了,还不说实话吗。”
青年,也就是忒休斯，完全无视武器上滴落的血珠,注意力时刻集中在杰西卡身上：“是实话。”
刨除出身,他并未在艾维斯任何单位挂职。
杰西卡眉间瞬间漫上阴影。
“正常来说，一个发展悠久的文明,民间天才从来不会少，这是它们的底蕴、底气。”忒休斯笑着说，“一百年过去，缪亚已经沦落到见不得天才‘流落’民间了吗？”
面对半分委婉都说不上的嘲讽,杰西卡看着忒休斯，慢慢的，她眉间的阴霾不增反减。
“资质、实力过得去，连脑子也过得去。”她淡淡地评价。
忒休斯面上不动，心底暗暗叹气，他还是急了点。
“之前我那么激你，你一个字都不愿说，现在反而愿意说了？”杰西卡微笑起来，“可惜，太迟了。”
“晚不晚，好像不该由你们一方判断。”
“是么。”
望着杰西卡没什么表情的脸，忒休斯心中一突。
杀死本身战斗力不高的克罗地亚，对忒休斯来说正常；非战斗专精的次高级首领遇险，同级的战士杰西卡前来探查并试图保下克罗地亚，正常。
可是为什么杰西卡的姿态如此悠闲？就算她更多的是一名战士，这时候她也应该有可以发挥出更大作用的场合、位置，为什么她独自前来拦下一个偷偷潜入“营救人质”的对战局来说“无足轻重”的人？
为什么……
一个此前他从未疯狂的想法突然涌进他的脑海。
“拦
住我，再借由我挡住想要救下我的人的注意力，就是你全部的任务。”忒休斯低低地说。
杰西卡还在笑，就听到忒休斯继续说道：“不，不该用‘挡住’，应该说是‘吸引’。”
他看着杰西卡，眼里的不可思议越来越多，“你在用我吸引注意力，告诉艾维斯人，这里很重要。”
忒休斯知道，他和妮娜女士潜伏营救，艾维斯军队、增援随后而至，这时间掐的太准，准到缪亚人不会不相信他们之间有联系。
所以他们让AI缪亚拦截阿道尔，还物理意义上掐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相当于无声地告诉艾维斯，他遇上的强大的敌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个情报一定会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必定会让艾维斯加重对这所基地的关注。
这也意味着，对缪亚人来说，这所地下基地是可以放弃的，两名次高级首领杰西卡、克罗地亚也是可以放弃的。
他们都是诱饵。
可是，怎么可能？
一所储备量巨大的基地、两名次高级首领，对缪亚来说，竟然只是诱饵？
忒休斯面上波澜不惊，心中越想越疑惑，此次的行动是突袭，大哥绝对不可能也不允许消息提前泄露，局面怎么可能是这样？
杰西卡嘴角的笑意淡去，似乎被忒休斯戳中心思，然而下一秒，她又笑起来，笑声由低到高。
“猜啊。”
“你随便猜。”
·
艾维斯军舰主舰，约书亚站在巨大的虚拟投屏前，头也不回地对身边的近卫队队长特拉尔摆了摆手。
“根据前方人员传回的情报计算，敌方大约已使用90%左右的储备能源。”特拉尔没提形势愈好的正面战场，迅速回答道。
星际时代，战争双方中的一方能源耗尽，抵抗力量的力度会大幅下降，另一方离胜利也就不远。
他们正式突入不过半小时，相较于一场战争，这个时间太短太短。可缪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消耗了这么多的能源储备。
这反常的能源消耗速度，让人禁不住怀疑敌人的将领要不脑子进水，要不就是敌人有后手。
特拉尔：“将军，是否进一步扩算地方基地储备能源？”
老对手入侵的速度他很了解，说真的，特拉尔觉
得整个斑布星球实际上都是缪亚的后花园。
约书亚目光沉沉地盯着过于绚烂的投屏，视线若有若无地放在阿道尔失去联系前传回的各项数据中，片刻后：“准备一下。”
特拉尔正想摁下终端，就听约书亚冷冷地说：“敌人即将反击。”
“……是！”
·
“缪亚这么快就撑不住？”
苏璃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安德鲁。
安德鲁嘶了一声：“……虽然我希望是，但我直觉没反应。”
詹妮完全不知道安德鲁和苏璃说的话，只茫然地看着她，怔怔的，又似乎带着一点希冀。
詹妮在希冀什么？希望他们赢，还是希望缪亚赢？
……无论结果怎么样，一个即使骤然被告知真实出身，三观骤然被彻底掀翻，骨子里依然刻着斑布过往的教育成果的人，都应该希望这场战斗早点结束，斑布的损失少一点吧。
思考之于，苏璃无意间瞥见詹妮神情的，不由地想到。
她真的真的，视脚下的星球为家乡，她真的非常非常爱它。
可是这场战斗会快速、简单地结束吗？
苏璃皱了皱眉。
她忍不住眺望远方，眺望双生哥哥所在的方向，突然特别特别想直接飞过去，想见他，想见到安全的他。
“咳……”詹妮突然咳了一声。
苏璃侧头看向詹妮。
“我……”在曾经的服务对象面前，詹妮似是想忍，但她最终没忍住，狠狠用手摩擦脸颊、脖颈，“抱歉，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热。”
苏璃停下即将离开的脚步，惊讶地看着不停用手摩擦脸部、脖子的女人。
热还摩擦？
詹妮其实想放下手的，可那种从骨髓里、从心脏深处蔓延出的热度让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手：“……我真的，真的……好热。”
苏璃眼里的诧异愈多，几秒后又逐渐转变成沉默。
斑布出身的人，向来会察言观色。
“我怎么了吗？”想到朋友间、网络上偶尔传过的缪亚人的描述，詹妮开始慌了，“我，我要变异了吗？不，不对……”
她愣愣地看着苏璃，“我……已经变异了？”
“……可是我从来没接受过任何改造啊？”
斑布加入星际前没有改造身体的风俗
习惯，加入星际后也没有。
他们把更多的金钱、关注度放在发展星球上，改造身体？等咱们文明什么时候成了一级二级再说。
詹妮精神快撑不住了，下意识哀求地看着苏璃，想要求救，下一刻又立刻用另一只手捂住脸，踉踉跄跄地，试图从苏璃面前跑开：“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请不要看我……”
苏璃神色复杂，终是在詹妮跑开前轻轻拉住她，调出终端的镜子功能：“你可以自己看。”
詹妮的动作停了停，她缓缓拿开半只手，抬起头看向“镜子”——
一株黑色枝叶图腾突兀浮现，它从衣领处伸出，蔓过詹妮的脖颈，蔓过下巴，张扬地在詹妮的脸颊上舒展叶片。
空气静了静。
詹妮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盯着陌生的黑色职业图腾和陌生的人，声音低得快听不清：“所以，我真的是缪亚人，啊。”
——黑色枝叶图腾，最无可辩驳的缪亚人标志。
一级文明缪亚还被承认的时候，这图腾大多还只有纯血缪亚人才会有，缪亚人和外星系人通婚生下来的孩子一般都没有，是纯血缪亚人的标志和骄傲。
女人眼里的苦涩逐渐压倒慌乱。
她是，她的母亲也真的是，她的父亲……或许也是？
女人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泣难看、悲伤一百倍。
“叶溪女士您说，如果我现在去向艾维斯自首，说我突然变异，有没有……有没有可能你们不深究我父亲的问题？”
巨石般的压力之下，詹妮的思考能力几乎消失殆尽，她近乎徒劳地盘算。
有叔叔……有那些人的证言在，母亲可能早就深深地陷进去，但父亲说不定没有，说不定可以……
“如果艾维斯想灭绝所有缪亚人，你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
詹妮倏地抬头看向苏璃，看向语气平平地说着不普通的话的人。
“你也进艾维斯军舰里看过，”苏璃淡淡地说，“面对真实身份可能是缪亚人的‘斑布人’，艾维斯只是禁锢你们，禁止你们随意行动。”
没有对艾维斯本身来说更安全性，对“斑布人”来说更残忍的行为。
詹妮眼睛骤然亮起来：“您是说……”
苏璃没辩解她和艾维斯军方实际
上不能算一伙人，而是说：“你有什么疑惑和想法，可以和后续负责处理相关事宜的人说。”
“我可以活……”
“为什么不可以？”
苏璃瞳色变深。
看到阿瑟截回的溯回的报告后，苏璃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但约书亚·希艾维斯给了一份最让苏璃心情沉重也最让欣慰的回答。
她的哥哥、忒休斯的，大哥吗。
经过提点，詹妮觉得她仿佛找到了生路——就算她是板上钉钉的缪亚人的生路。
“可以请叶小姐帮忙通知艾维斯军人一声吗？我就在这儿等他们过来，哪儿也不去。”
“谢谢您。”
“叶小姐您之前是有事吧？”詹妮的体贴回来了一部分，“您请忙您的去，之后不用再管我。”
安德鲁从耳麦里听到詹妮的话，按理说，他们正急着赶往西山游景区，他们应该立刻和詹妮告别，但莫名的，他没有出声附和，没有说他们要快点儿过去。
他的心跳逐渐变快。
苏璃没有走，她看向詹妮，反问道：“除了脸部、脖颈热，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感觉？”
詹妮其实一直没有停下摩挲皮肤的手，闻言一愣，虽然不明白“叶溪”小姐为什么问她这个问题，还是努力地告诉对方她此刻的感受。
“我感觉……有点累吧。”她说，“比没有休假没有睡觉上了一周的班还累很多的累。”
詹妮说：“不知身体很累，精神也很累，好像……”
她突然顿住。
苏璃无意识地攥紧手指。
“……我……我，我是纯血缪亚人。”
詹妮瞳孔突然略微扩散，眼睛彻底失去神采，莫名其妙地说。
与此同时，她脸上、脖子上的黑色枝叶愈发闪亮。
是的，明明是黑色的纹身一般的东西，苏璃却觉得它太闪了。
忽然，苏璃猛地上前一步，试图扶住詹妮，詹妮张了张口，不想再麻烦好心的前服务对象，可她的身体、四肢莫名失去力量，软得完全站不住。
“高贵的……呵……缪亚起源于四亿七千年前，起源于……”
苏璃莫名其妙地看着说着莫名其妙话语的詹妮，嘴唇紧抿。
詹妮眼神放空，自我意识降到极限。
“我们……缪亚人在……的发
展中，成为引领星际、主宰低等文明的存在……”
此刻的詹妮，如同古时的醍醐灌顶，又有如一台被灌输了庞大信息量的机器，数据过载引起机器宕机，只能麻木的复述她从信息中“学”到的“知识”。
然而几近破烂边缘的“机器”发出了属于她的声音。
“……搞笑啊。”
“……啊。”
“啊！”
詹妮的力气忽然增大，打了沉浸在“缪亚历史课程”中的苏璃一个猝不及防，生生甩开后者的扶持，踉跄两步，直愣愣地要撞上墙壁。
“你怎么了？！”苏璃眼疾手快拉住詹妮。
詹妮反手狠狠用力，推开苏璃，以最大的力气撞上雪白墙壁。
砰。
一点艳红的颜色点在白色之上。
苏璃好悬在最后一刻拉住发疯的詹妮。
缪亚还会精神控制，让人发疯自残？
想到收容了几乎整颗斑布星球的人的军舰，苏璃庆幸地想，幸好艾维斯提前做了相关准备和预防，无论是否他们是否是真的斑布人，都可以……
苏璃的庆幸在看到詹妮的脸的那一刻凝固。
詹妮的神智似乎已然消失，只能像疯子一样，用单音节、用高分贝音量来表达她的痛苦。
“啊！！！”
“……很痛吧。”
苏璃加大力道，不让詹妮挣脱开。
她的视线缓缓滑过后者脸，前一分钟还光滑水润的肌肤，此时已然爬上数条皱纹，衬得她脸上的黑色枝叶愈发明亮。
詹妮在快速老去。
——她的生机在飞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