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要想改变大部分真正斑布人的死亡,需要改变的时间轴从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延伸到现在,这个跨度太长太长,这个人数太多太多,她付不起代价。
抱歉。
苏璃狠狠眨了两下眼睛,松开手。
进来之前,她专门和忒休斯“留了言”,她会平平安安地出去,她不能失言,所以,抱歉。
苏璃的心情很沉重,可周围暗淡下去的“记忆”又亮了起来。
“首领,清扫计划已完成,余下的土著已洗干净不必要的记忆。”
沾了不知道多少血的计划?
“首领,主动申请洗去记忆的同胞已就位,正在睡眠舱中沉睡,是否即刻唤醒他们?”
苏璃突然想笑。
“首领,对土著文化中细微处的修改已完成。”
苏璃直接笑了出来。
仗着“记忆”只是过去,没人能看见她,苏璃奇异地指着执意执行这个计划的罗德利。
“你们的人过去的记忆没了,还基本保留了斑布本地的文化教育,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过去,那些人到底算斑布人还是缪亚人?”
“就算有朝一日他们能想起来,前半生里的缪亚人经历和记忆,和后半生中的斑布人经历和记忆,你就一定认为他们会偏向前者?”
“你当你文明的人全员都有优秀的卧底素质?”
苏璃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就算是星际时代,优秀的卧底都不可能满大街随处可见,这点道理堂堂缪亚第一首领难道不懂?他就不担心这些“卧底”卧着卧着就“反水”了?
而且因为担心星际考察新文明的人发现斑布和缪
亚的联系,缪亚甚至基本没有修改斑布的文化,只是在斑布人热爱家园的基础上,特意又多刻画了几分。
苏璃能理解缪亚人当初这样的做法——爱自己的文明爱自己的家乡,等同胞们想起来过去的记忆,等同胞们的下一代重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会以同样的热爱程度热爱缪亚。
可是。
“你当感情可以随意转移?”
人又不是数据,可以把对这处的感情无损地移植到另一处。
尤其是对家园对家乡的热爱,人可能因各种因素离开家乡,随后他们就会火速“爱”上当地忘掉曾经的“家乡”?
尤其,当缪亚人士兵亲手屠杀了绝大部分的斑布人后,两者的立场可能顷刻转变?
那些过去深以为自己是斑布人、深深热爱斑布的“斑布人”,凭什么快速接受这种转变?
苏璃满头雾水,当她看到罗德利望着剩下的斑布人高高在上的眼神时,又恍然大悟。
因为罗德利以“缪亚人”的身份为傲,因为大部分缪亚人以“缪亚”身份为傲。
因为他们都觉得,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缪亚人”,那么他们会很高兴地抛弃低等斑布人身份,回归“高贵的缪亚人”身份。
所以当初他们通过了这个荒谬到不可思议的计划。
多么的高傲,多么的傲慢。
所以他们现在尝到了苦果。
苏璃想到詹妮,想到拉克斯、阿尔贝,想到这一路上她见过的数不清的斑布年轻一代。
他们从心里认同斑布人的身份,哪怕残酷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都不愿意相信。
人,是最擅长自欺欺人的物种。
苏璃想笑,又笑不出来。
苏璃滔天的复杂情绪,除了迷蒙中的阿瑟能品出一二,再无人知晓。
AI缪亚对这种情绪全然无知,它只会忠诚地执行主人们的命令,它又一次在“缪亚最高机密”中认真记录。
“记忆”又开始淡去。
苏璃没急着阻止或做别的,她想看看,这段“记忆”的尽头在哪儿。
AI缪亚的怨念,她还没看到。
“记忆”加载。
“……”
“嘭——!”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说出那种话!?”
罗德利在无人的房间中疯狂大骂,“他们
怎么敢说‘缪亚不算什么’?!”
苏璃顿时悟了。
这是斑布通过星级考察后,缪亚人第一次“回归”失误——说得再明白点儿,是通过斑布文化朝圣筛选出来,告知他们真相,却出了岔子的第一批“斑布人”。
苏璃唇角挂满了嘲讽。
永远不把“低等人”看在眼里的缪亚人,发现同胞“脑子进水”,不乐意当“高贵的缪亚人”,转头去支持“低等斑布人”,是怎样的心情?
快看无能狂怒的罗德利啊,他就是最典型也是反应最激烈的那一批。
苏璃快意地看着罗德利等保留了记忆的人惊愕地发现,不过融入斑布文化十多年,已经有缪亚人彻底认同斑布,认为斑布人不是什么“低等人”。
随后她唇角的笑意淡了。
罗德利反应迅速,掉过头去查之前几批“朝圣者”,发现其中也有几人心生不一样的想法,只是碍于缪亚以往的作风,没有说出来。
罗德利震怒不已,思索整整一夜后,直接将他们因为现实环境——低等文明不可能在十几年内就发展出人体改造技术,只能让在外的同胞用——束之高阁的人体改造机器重新拿了出来。
罗德利对想法和他们不一样的同胞使用了人体改造机器。
他们对后者又一次进行了洗脑。
终于,缪亚人的想法再度得到统一。
苏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幕,看着罗德利当着所有缪亚人的面骂AI缪亚,骂它为什么没有计算到这种意料之外的状况。
意料之外?
苏璃想,对于她这种旁观者而言,这完全是意料之内。
只是根据缪亚人的观念——
“我计算过,‘出现主人不认同自己身份’的概率为0。”AI缪亚说。
罗德利骂AI缪亚没用,并在接下来几年里,发现越来越多的同胞想法改变了,不得不一次次启用机器洗脑同胞后,彻底认为:“AI也就平时能用用,关键时刻没一点用。也不知道不少艾维斯人怎么把AI这种东西当家人。”
向来依靠身体、能力战斗的杰西卡深以为然。
AI缪亚的逻辑里写入了不能反抗的程序,它无法反驳罗德利主人的话,更何况,它认为罗德利主人的话是对的。
它的确没有计算到“主人
不认同身份”的正确概率。
可是为什么?
AI无助又疑惑地想:为什么主人会不认同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AI无法理解,更无法计算。每一次每一次,每当它完成所有主人的命令,空出一段空闲时间,它都在反复计算这个问题,但每一次,它的结果都是零。
为什么?
AI缪亚始终无法理解,最后在长年累月的骂声中,它终于认了。
它就是没用。
AI缪亚看着主人们一次次的失败,想,没用的它什么时候才能真真正正帮助主人?它什么时候才能进化,才能成为主人口中“有用的工具”?
苏璃无言地看着AI缪亚灰暗的数据流,不由捂紧心口。
她终于明白她和这条线和这段“记忆”产生共鸣的点,虽然这个点非常巧合也非常让苏璃无奈。
即使知道AI缪亚不会听到她在过去的答案。
“你给了我一份关于‘斑布来由’的解答,那么我试着回答一下你的疑问。”
“你的主人们要的不是一个没有智慧、生命的AI,他们要的是高智商高情商能完美处理所有事务的助理。”
“可是在你成为那样的助理的时候,你的主人们一定会主动抛弃、销毁你。”
因为那些傲慢的缪亚人要的只是工具,而不是“人”。
“记忆”再次变淡后恢复。
苏璃看到罗德利在一次次的无能狂怒中,在一次次下令收回人体改造机器藏好——毕竟那是缪亚的招牌,万一被某个人某些组织、文明发现,还没发展起来的斑布无法抵挡——又一次次无能、无奈、暴怒地取出中彻底疯了。
她认为他已经疯了。
“所有回归者,只要出现任何异状,一律将他们列入改造大脑计划备选。”罗德利森冷地说。
这一次的改造不再是洗去或者更改记忆,罗德利直接挑了个不那么重要的“回归者”,剖开他的大脑,用设定好的、完美的机器脑替换人脑。
苏璃看着罗德利,不寒而栗。
这个人怎么可能还没疯?
苏璃看着罗德利下令,让在外巡游的缪亚队伍更改人体改造方向。
她看到在外的,记忆没被清洗过的缪亚人、缪亚研究员十分同意罗德利的想法:他们是高贵的缪亚
人,怎么可能被低等人同化?绝对是脑子被感染了!既然被感染,作为同胞,他们一定会治好他们的!
……这个文明大部分人都疯了吧。苏璃想。
她看着斑布一步步发展了起来,看着罗德利心情不爽地开了个真人扮演场合——合家欢剧场,嘲讽里面的人实际上只是娱乐他们的小丑。
她看着缪亚人脑改经过设定的机器脑的技术越来越成熟。
她看着一年年的“斑布朝圣者”崩溃后被送入人体改造机器中,看着他们从崩溃走向为缪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她也看着罗德利、看着杰西卡对所谓的回归者越来越失望,越来越质疑最初的计划,认为其中一定有他们现在还没发现的重大纰漏,认为……
认为斑布不再适合缪亚人。
苏璃很想送他们一句:斑布人从来就没想让你们适合过。
她动了动手指,最后一缕需要斩断过去的银白色细线安静地回归原位,她收回最后一丝单薄得她几乎快察觉不到的精神力。
苏璃没再想着改变什么。
因为不用改了。
以罗德利为首的缪亚人决定在恰当的时候榨取斑布最后一点价值,回收其中的精英,最后彻底抛弃斑布,寻找新的大本营。
更多认为自己是斑布人的大本营。
多么荒谬而可笑啊。
“这里是斑布星球,不是缪亚星球。”苏璃轻声说。
苏璃看着AI缪亚,连同无数不知情的“斑布人”,部分知情但被头颅中的机器脑限制、认为首领做的没错的“缪亚人”,一起被罗德利抛弃了。
至于真正的斑布人?罗德利制作计划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过他们。
AI缪亚的怨念达到顶峰。
[我什么时候才能……]
“你永远都不可能。”
苏璃最后回了AI缪亚一句,毅然转身,离开这段“记忆”,也离开这个本不该被人类踏足的禁地。
现实中,撒弥尔本就阴沉的脸色,在看到脸色惨白地赶来的忒休斯时又恐怖了一个度。
“你……”他生生转了本来想说的话题,“怎么不治疗伤口?”
撒弥尔接过会看眼色的属下递来的高规格治疗仪,一把塞到忒休斯怀里,“她现在的状况不太对,你别随便过去惊动。”
忒休斯压根没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无意识地接过来。
——撒弥尔不可能害他。
他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藤椅秋千上的女孩。
女孩长长的银发披散在身后,完全没有他主动制造条件时给她梳理的顺滑利落;女孩的肤色很白,毕竟过去近一百年里,她都在荆棘的保护中,但忒休斯保证,平时她的肤色不会像她背后商店刷的漆那样白。
还有……
撒弥尔一看就明白小弟完全没听进去他的话。
说实话,他现在的情绪激荡起伏不比忒休斯小,他完全理解忒休斯的心情。
他还比忒休斯多了一份堆积起来突破天际的疑惑。
你小子找到了做梦都在找的妹妹,结果一个字都不和我们几个当哥的说?嗯?遇上我们了还一个字不说主动瞒着?嗯???
然而。
撒弥尔看了眼注意力根本不在这边的小弟,又看看身形比小弟的真实身形还小一截的小妹,眼底的酸涩和复杂再度涌上来。
他眨了眨眼,压下上涌的潮意。
有这样的弟弟妹妹,他还能怎么办?撒弥尔一边摁着忒休斯不让他随便动,一边认命地拎起治疗仪,眼疾手快地对准伤势最重的几个部位。
治疗途中,撒弥尔察觉到小弟的伤口经过了最简单但也很有效的轻微治疗。他会意地向一旁眼神担忧的妮娜女士表示感谢,妮娜女士摆摆手,反而低声问道:“能说说什么情况?”
撒弥尔抿了抿嘴,觉得脸上有点热。
“……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他简单和妮娜女士说了他来时看到的景象、妹妹两人附近的陷阱。
“阿璃……暂时这么叫吧。”
撒弥尔眼底带着点嘲弄,对自己的。
他连小妹真正的名字都还不清楚。
“阿璃在发动‘特质’,我担心贸然过去,无论是拆了陷阱还是想办法绕过靠近,都有可能惊扰她,以致于反噬,所以没有随意靠近,而是将这里围起来观察。”
妮娜女士看了撒弥尔一眼。
“我知道。”撒弥尔多么敏锐,“安德鲁在阿璃发动‘特质’后不久靠过去了,但那时附近没有陷阱,我怕情况不一样可能会有不同结果。”
妮娜女士了然。
小心翼翼、关心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