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噎的更加厉害了,可是当她把手从眼前拿下来看着他的时候,那双眼睛却不是茫然无知的受害者的眼睛。
恰恰相反的,那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决心一辈子都不放手的,毫无退路可走的暴徒的眼睛。
“那么。”
她说着,细弱的胸脯因为过度的哭泣缺氧而颤抖了一下,但是眼睛死死的盯着太宰治。
“不要放开我,命令我,期待我。”
她把手从太宰治的手上伸起来,手上刚刚处理好的伤口重新裂开,淌着血抚上他的脸颊,血顺着他的脸颊滑到下巴,然后继续向下滴。
她的手冷得像是一块冰。
“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小鸟喃喃的说。
太宰治把这个故事说完,炫耀一样的给中原中也看他手指上的伤口。
咬在接近指根的地方,简直像是一个旧戒指,过于因为戴得过久所以太小了的旧戒指箍在上面留下的伤口。
中原中也看的那个伤口几秒,叹了口气。
“我觉得你在说谎。”他以一种惊人的坦诚说着。
“不相信吗?”
“一半是因为你的行为让人完全无法相信你的话语,而且就算相信了又怎么样。”他说,“这中间有些什么地方互相矛盾吧?你的说词之间。”
“说说看。”太宰治鼓励的看着他。
中原中也要么就是拆穿了他的谎言,要不然就是对完全正确的上司提出了质疑,不管是哪一方在黑手党中都是大忌,不过他并不动怒,只是说“现实总是互相矛盾的嘛。”
“她说她是不被重视的。”不被重视这个说法真的是太委婉了,太宰治的原话是“其他人都把我当成垃圾。看都不看我一眼。”
“当然,那是在她和我相遇之前的事情。”
太宰治说的简直就像是自己救赎了她一样,可是实际上只要对夫人稍微有一点了解,都会知道她过的是不快乐的生活。
中原中也对他的无耻感到惊讶,还是继续说,“但是就算是在那之前,你也告诉过我她是女神,只不过后来因为某些事情而堕落了而已。”
“某些事情。”太宰治重复了一遍。
“她很强大。”中原中也说,“强大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受到冷待的。”
“这两者并不冲突嘛。”太宰治轻快的说。
这是按理来说绝对无法解释的通的逻辑纰漏,如果说少女在遇到太宰治之前是一个女神,并且肆意的挥洒着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过度的力量的话,那么无论在何处都不会有人能够忽略她的力量,所有人都会对她下跪,对她五体投地,把她奉上神坛。
可是太宰治却简直把她塑造成了一个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小可怜了。
但是他现在就是理直气壮的说着这样子的话。
“哎,我有没有说过完整的版本?”
“结爱是神,但是。”
他说着,想了想,又笑了。“准确来说是神的一部分吧。”
中原中也彻底惊讶了。
“怎么说呢,原本我告诉你的是因为信徒们的信仰所以诞生出神明,这种事情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不可能了。”
“又不是什么有着悠久历史的神明维纳斯阿瑞斯之类的,那些才是真正的由信仰而生出的神明。可是江户川结爱这个名字你们曾经在任何地方听说过吗?完全没有对吧?”
“她看起来只活了十几年,就算被捡到的时候穿着的衣服也是现代的,应该也就是近代产生的神明。”
“那样子的话…”中原中也握住了手。
“又不是什么远古时期,拿一个打火机就会被认为是操纵火焰的神明,现代人哪里有这么好骗。”
“就算是货真价实的异能者走在横滨之外的地方,也经常会被以为是拍电影的特效呢。”
太宰治说,“那么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结爱并不是首先作为一个符号被信仰,并且被这份信仰灌输的力量。”
“恰恰相反的,她是首先展现出了超人一等的所有人都无法反抗的力量,因此才被人类畏惧,把这个名字变成神明的名字的。”
“可是你说她…”
如果在穿越之前结爱过的是这样子的生活,那就可以打消结爱是作为吸取信仰的傀儡利用的这个可能。
“她是货真价实的镇压一个世界的魔神,那就更不可能存在什么被忽视的情况了啊?”中原中也说。
“嗯,对啊。”太宰治满不在乎的承认了。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在那个世界里面她应该也肆无忌惮的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吧。应该相当程度的被讨厌了才对。”
“我告诉过你结爱是被英雄伤害之后堕落成魔物的女神,但是究竟是谁能够伤害她呢?”
“但凡那个世界里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止她,她都不会作为无可违逆的神明被所有人信仰啊?”
“……”中原中也默然不语。
“只有可能是信徒了。”太宰治揭晓了答案。
“信仰着,匍匐在地,深深颤抖,想着‘啊,这种存在,如果能够被某种事物限制就好了。’”
“于是信徒们开始肆意的在她身上施加了妄想。”
“这个世界不行,一定有某一个世界,至少有某一个世界有这种可能:她被谁打败了,不再高高在上,变成了比我们更加低等的存在。”
太宰治笑了。
“然后我们就会得到幸福。”他说。
中原中也双手颤抖着。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单单只是凭着对某个人的看法就可以改变某个人的性质,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在现实世界里发生!
“平常当然是不可能了,就算你对着一个积木说快点变成人类快点变成人类,它也不可能从木质结构变成碳基生物。”
太宰治吸了一口气。
“但她是神明啊。”
有一个瞬间,坐在地上的中岛敦觉得太宰治在压抑着胸腔中的怒火。
“既然成为了神明,就得接受信徒们的妄想。或者说是信仰。”
“他们的信仰短暂的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并且塑造出了一个类似于影子的东西。”
“不同的信徒抱着不同的想法,汇聚出了不同的存在。就好像你走过平面镜凹面镜还有凸面镜时上面的镜像一样。”
“影子和本体当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是她们同时存在着,并且有着共通之处。”
“她就是这种影子。”太宰治说。
“她的确仅仅只是信徒们的妄想。这种想法就连局外人都觉得不敬,对于信徒来说更是亵渎。”
“她是他们幻想出来的‘神明的可能性。’可是幻想出她的人自己反而害怕起来了。”
“在那个被结爱所统治的世界里面,有这种想法当然会被判处死刑,或者说会沦落到比死更悲惨的境地。”
“为什么我会有这这种想法?这是不是就是圣经里诱惑人心的恶魔?都是你的错!”
太宰治惟妙惟肖的模仿着,然后笑了。
“他们因为恐惧和负罪感拼命的否定她的存在,影子、魔女、堕落的魔物,她不过就是这样子的东西而已。”
“嗒。”
中岛敦握紧的拳头缝隙间有血滴下来。
而中原中也只提出了一个问题。
“所有的影子。”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镇定,“都是同时存在的吗?”
“怎么可能。”太宰治说,“如果是本体也就算了,只不过是由于信徒们的想法而存在的东西,当然也会因为信徒们的抗拒而死去啊。”
“……”
中原中也一瞬间表情空白。
他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通常认为正是在太宰治教给她疼痛的那一天后,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
这好像就像是玩游戏,既然你选了这个选项,满足了这个条件,那么事件就会自然而然的触发,接下来也就可以一路顺畅到结局了。
但是现实毕竟不是玩游戏,人类是更有弹性的某种东西,单单只是知道还不足够,结爱还需要时间来确认才行。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就算拿着放大镜观察一个几百年前的古物有没有造假的历史学家都不会有这么认真的观察一个人,她才放下了自己剩下的那一点戒心,满心认为可以把自己托付给他了。
那一天她很快乐,真的很快乐,中原中也在路上见到她的时候她是笑着的。
少女碰到他,停下来,两只手放在身前乖乖的对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声“下午好。”
中原中也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胸前,也对她点点头,但是在他回应之前她就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开了。
他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像看着一只偶遇的小动物渐行渐远,等她转到拐角,身影消失不见,嘴角还带着笑的影子,他把帽子给戴上去,收回视线,继续前行了。
她一路往前,往前,走到走廊尽头,只凭一个眼神就让门口护卫着的那些黑西装全部退下去,然后打开门。
她走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的视线简直就像是磁铁一样,把太宰治的视线从另一个方向吸了过来,两个人对视了几秒,结爱眨了眨眼睛,快活的笑了。
这个时候的她还是很开心的孩子。
“这一个星期以来我渐渐学会了一些东西。”她说。
就是这一个星期,她从无知无觉的漂亮工艺品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绕着头发,一双眼睛看着他,眼中感情充沛,几乎是眨一眨就要滴出一滴泪来。
“现在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她说着,吸了口气,为接下来那一句话——无比重要的一句话做铺垫。
太宰治看着她。
“你觉得,无论如何,我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人了吧?”
“一个单独的人。并不是某个人的附属物。我就是我。”
太宰治点了点头。
“我现在是在和你说话啊。”他说。
“谢谢你,谢谢你,真的。”她说,语调轻快,但其中充斥着的感情似乎要更加严肃一点,这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
“因为你我才开始想要变成一个人,谢谢你,真的。”
她说完之后,对他弯弯腰,就拉开门出去了,临走前还很贴心的轻声带上了门。
出去后她哼着歌在走廊里面走,一路用手摸着墙壁上的花纹。
走到一个拐角处的时候,她茫然的眨了眨眼。在摔下去之前采取了侧卧的姿势。才没让脸着地撞上地板。
直到一小时之后,认为他和她已经谈完了的黑西装们回来,才发现了晕厥在地上的少女。
她的晕厥并不是生理性的,反正从外表上看她身上没有伤口,更深层次的就不知道了——太宰治拒绝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少女进行体检。
他简直就像是以前那些封建迷信的家长一样,认为只要让她在床上睡上几觉,并且保持充沛的阳光照射,她就可以自然而然的好转过来。
中原中也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在他拿枪顶着太宰治的太阳穴逼着他同意让医生进来之前,少女总算睁开了双眼。
她看上去和晕倒之前并没有差别,这倒不是说整整三天的昏睡没有给她造成任何损害,而是说她晕倒之前就已经是一副非常不健康的的样子了。
在和太宰治对话后的一个星期内,她显而易见的开朗了很多。那天她在走廊上对中原中也笑的时候中原中也甚至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但是这一次晕倒仿佛把她身上积攒着的所有的活力都给用掉了一样,她又变成了病怏怏的样子。
那个时候中原中也的枪抵在太宰治的额头上,手指就搭在板、机那里,太宰治准备开口,但是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带着笑意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
中原中也猛然一惊,转过头去看病床上的少女,而她只是茫茫然地睁着眼睛,仿佛没看到几米外的闹剧,黑色的瞳仁凝视着一处虚空。
“…好吵。”
明明没有任何人说话,少女却虚弱的嘟囔着。
一边说,她一边抓起腿上的被单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
“好吵,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别再骂我了。”
中原中也当然什么都没有说,太宰治也没有,如果有港黑里面有人敢在中原中也面前侮辱她,他会直接用一发异能让那个人把脑子嵌进水泥地板里面清醒一下。
但是由于之后她哭了,于是他就相信了她的说法,‘做噩梦了吗?’他不安的想,拎着太宰治走出了房间,让她清静一下。
也许那天他该留下来的。
后来中原中也总是忍不住想。
尤其是此刻,他几乎要被后悔感给溺死了。
如果那天他留下来了,安慰她,告诉她没有任何人对她有恶意,事情就会大不一样了。
那天之后她越来越沉默,一星期后,她打碎了房间里面所有的镜子,并且再也不允许别人叫她结爱了。
太宰治仅仅凭看着中原中也脸上表情的变化就知道了他在想些什么,他对此的回应是嫌恶的皱了皱眉。
中原中也即使是在回想的时候都还没有什么感觉,却在他皱眉的时候握紧了双手,石块裂开的声音响起,他脚下的地板迅速升腾起了蛛网状的裂痕。
他看着太宰治。
“你真是个人渣啊。”
“我想是有点吧。”太宰治彬彬有礼的说。
“但是是让她一无所知的生活为好呢,还是让她知道生存的意义之后再痛苦为好呢,这一点还是得她本人来评定。”
她本人还在外面掀起世界大危机呢,这句话就真的很好笑了。
太宰治继续说下去。
“总之。她是影子,是泡沫,是由于别人的错误而诞生的妄想。如果说那位神明真的在异世界有着这么大的影响力的话,她的信徒一定不会少。”
“那么多的信徒,总会有一个两个有些亵渎的想法。十万里面有一个吧。要不然就一百万里面有一个。”
“一整个世界呢。只要有这么一个两个的可能性,那么能够出现的幻影的数量就不会少。”
“……”
中原中也脑子里面出现了无数个少女堆叠在一起,放在仓库一样的地方,然后被挨个销毁的样子。
“这些影子就像是清晨的露水一样,随着太阳的升起就蒸发了,放在哪里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连危机都不会造成半点,她们本人都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从来就没人教过她们怎么活下去嘛。”
太宰治笑了笑,这个笑容有点虚弱。
“…可是她竟然想要成为人。”
他轻声说。
“想要成为人。那就不允许了。”
“原先她只要承受那些创造出她的亵渎信徒们的妄想就好了,可是她竟然想要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她的名字可是结爱啊?于是对本体的那些信徒的信仰也都朝她输送过来。”
“他们未必对她有恶意,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他们只是单纯的信仰着最开始的那一个本体。”
“而对本体的每一次信仰都是对幻影的一次否定。”
“……”
“蛞蝓知道网络暴力吗?”太宰治很热切的说着。
“网络暴力?”
“对,你在网上发表一个言论,然后有十个人、一百个人…最多一千个人吧,一千个人来辱骂你。”
“一开始你觉得这没有什么,毕竟这是与你毫无关系的人嘛。隔着网线他们也打不到你。”
“可是一句又一句的恶言相加起来,你的心情开始不好,你试图阻止他们这样做,试图证明自己毫不在乎,或者用更毒的话给辱骂回去。”
“后来被骂的更厉害了,你开始试着澄清自己却只是自取其辱,到最后你就试着关掉网络,再也不去看相关的信息。晚上你开始哭,在想如果当初没有说那种话会不会好一点?可是这个想法刚刚产生你就开始怪自己软弱。”
“再过去一个月、两个月,你以为自己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了,可每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你连骂一句他们都是傻逼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只是虚弱。”
“你只是无止境的虚弱。”
太宰治说着,看向窗外。
他看的并不是地下的无尽洪流,而是高远的天空,仿佛要透过那个天空看到另一个世界去一样。
“不过网络暴力的话,拔掉网线就可以阻绝了,可是结爱,只要她还作为一个个体存在一天,她就无法阻挡信徒们对她的信仰输送。”
“你知道吗?”他以闲聊的语气说,“结爱在另一个世界的信徒有整整10亿呢。”
“十亿人的否定。”
他的嘴角掀起似有似无的笑容。
“可真够带劲的。”
与脸上的笑容完全相反的,太宰治掏出口袋里的枪,对着面前的玻璃射空了弹夹中的所有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