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归去来
第十七章死牢
冥界,北阴酆都。
翌日清晨,明晨宫。
光亮洒入寝殿之中,温暖而和煦,在这严寒的冬日显得格外珍贵。
巨大的铜镜前,冰冷的地面上,殷逸川缓缓爬起来,活动一下酸痛的四肢和腰背,他一夜未眠,眼下还有着疲惫的阴影。
桌子上摆着宫人不知何时送来的干净的衣衫,殷逸川终于将那件穿了十几日满是干涸血迹和刀口的衣裳换下了。
走出寝宫大门外,迎面看到蔚执风正站在庭院中央,脊背挺得直直的,如一座雕塑立在那里。
无需任何人告诉,殷逸川便知,他定是从昨夜起一直都站在那里。
然而,殷逸川没有走向他,甚至没有看向他,就好像他不存在一般,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如一阵清风掠过湖面,留下一圈圈散不去的涟漪。
蔚执风转过身,看着殷逸川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空气中,似乎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殷逸川一路走出酆都六宫,来到曾经关押他的死牢。
他本是不记路的,但这一条路,他却刻骨铭心,只因踏上这条路时,他曾以为这会是自己生命的终途。
他不知昨日魁广答应自己可以来看魁颂的话作不作数,命令有没有下达到这里,他也做好了会遭遇阻碍的准备。但当他看到狱卒见到他时的那个表情,殷逸川就知道,今日不会有人敢阻拦自己。
昨日的阶下囚,今日的人上人。这样传奇故事里才能听到的桥段,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之时,却不知要有几人笑几人哭。
那狱卒一看到殷逸川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慌慌张张地迅速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一句话也不敢讲,浑身瑟瑟发抖。似乎生怕这位新上位的太子殿下,是专门回来跟他算旧账的。
殷逸川倒是没有这个心思,当初下令关押他的是魁昂,都是权谋上层的斗争,这些小喽喽只不过是被当枪使的工具而已。更何况,自己在死牢不曾受过酷刑,更不曾对眼前的狱卒有任何印象。
“魁氏族人是被关在这里吧?”殷逸川径直开口问道。
“没错,没错。”那狱卒立刻忙不迭地点头:“魁氏的那些罪人都在这里。”
“那麻烦大哥帮个忙,我要见一下四殿下。”殷逸川道。
“太子殿下您这说的是哪里话?”那狱卒立刻抬起头,讨好地笑着:“如今的酆都哪还有什么四殿下,不过就是魁颂那小子嘛,您想见随时都可以,我这就带您进去。”
这机灵抖得有点让人作呕,殷逸川也没说什么,只轻瞥他一眼。然而那眼神中的厌恶,却明明白白的。
那狱卒明显因这眼神颤抖一下,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像迎神一样把殷逸川迎了进去。
看起来,似乎一切如旧。
殷逸川离开这里只不过才一日,死牢中的模样与昨日并没有差别。只是时移世易,早已景同人不同了。
殷逸川跟着狱卒走着,一路上承受着牢中的囚犯们各式各样的目光:有好奇的。有欣羡的,有憎恨的。
当路过一处牢房之前,殷逸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即使是在阴暗的牢房之中,仍就昂首挺胸的站在那里,似乎竭力保持着自己早已虚无的天子之威。
听到声响,那人转过身来。
“殷逸川?”魁昂先是一愣,继而对他怒目而视:“你来干什么?”
“大胆!”那狱卒听了,立刻吼出声:“谁敢让给你的胆子,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还不跪下!”
“朕跪他?”魁昂不屑地冷哼一声:“就算他爹抢了朕的天子之位,但尚未举行登基大典,天子都还不是他爹的,他算什么太子?朕如今,还是北阴天子!”
“居然敢在这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那狱卒生怕得罪了殷逸川,慌忙大叫着:“来人!大刑伺候!”
“等等。”殷逸川开口制止,他仍旧神色淡然,看着魁昂,轻声道:“毕竟是做了十七年的天子陛下,如今有点小脾气也是理所当然,你又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不过陛下应该也能理解。”殷逸川说着,向前一步,离近魁昂,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位曾经的北阴天子:“墙倒众人推,这道理,陛下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当年您拿到天子之位的时候,这些小人也是如此趋炎附势吧?历史只不过是个循环,只是换了人,换了时候,其他的,并无甚差别。”
“你今天来这里,就是来与朕说教的?”魁昂冷冷道:“谁给你的资格?敢对朕说三道四!”
“陛下莫要高看了自己,我根本就不是来找你的。”殷逸川淡然地瞥一眼魁昂,迈开步子就要离开。
“你现在心里一定高兴坏了吧?”魁昂却在这时突然冲过来,两手死死地抓着铁栏杆,两眼暴突着,能看到一根根暗红色的血丝,透着一股子疯狂:“魁广在无量狱呆了十七年,今日就算他有命出来,也根本活不了几天。这天子之位,很快就会是你的了,你一定等不及了吧?可我告诉你,这天子之位可没有那么好坐的!你好好看看!看看今天的我,就知道以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你就算砍下我的头颅挂在城门楼上,我也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的那一天!”
“你如今是懂了。”殷逸川没有转头看向他,只是轻声道:“当初为何还不惜弑兄也要抢这个位子?”
这一句,让魁昂呆愣在原地。
殷逸川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大踏步离开。
再往前走几步,就路过了魁功的牢房。
殷逸川没打算停下脚步,却被魁功开口叫住。
“殷公子。”魁功的口吻隐约有一丝竭力压制的急切。
殷逸川无声叹口气,转过身,看着魁功作揖:“三殿下。”
“不敢不敢。”魁功立刻恭敬回礼:“刚才父亲的话我都听到了,他一直就那脾气,殷公子莫要见怪。”
“他是天子,本该如此。”殷逸川淡淡道。
“殷公子莫要与我说笑,他哪里是什么天子?”魁功道:“天子之位本就该是伯父的,父亲他是痴心妄想,当年酿成大错,如今物归原主也是应当。”
“魁功!你个逆子!”魁功的声音明显传到了他父亲的耳朵里,魁昂怒吼的声音传来:“你在那里信口开河说些什么?!”
“三殿下如今说这话,可是大不孝啊!”殷逸川轻声道。
“既是实话,就没有不孝之说。”魁功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本就是他欠伯父的,如今伯父夺回皇位,酆都帝位回归正统,当普天同庆才是。”
看着魁功的眼神,殷逸川上前一步:“三殿下与我说这些,只为庆贺于我吗?”
“一人做事一人当。父亲当年做下那些恶事的时候,我可没有参与一分。”魁功的语速有些控制不住的快,这些话他似乎已经准备了许久:“殷公子,不对,现在应该叫太子殿下。你我毕竟堂兄弟,若真要定株连之罪,我们可都在同一宗族之下,不该如此自相残杀。”
“三殿下与往日不同了。”殷逸川缓缓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魁功:“三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我第一次进宫朝见天子之时,在明晨宫做客,曾肯请三殿下放过鬼后母子,不受先东阴鬼帝的株连。当时三殿下是如何回复的?”
听到这个问题,魁功脸色霎时白了。
“殿下可是要他们母子二人一直在酆都,直到冥魂寂灭。”殷逸川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继而反问:“为何到了今日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三殿下却是完全另一番说辞?”
眼看殷逸川这模样,魁功知道自己方才的一番作秀并无丝毫作用,只得勉强自己将身段降到最低,垂着头低声下气地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三殿下多虑了。”殷逸川淡淡一笑:“我从未想过针对三殿下,放还是不放你,是我父亲的意愿。父辈的仇怨波及到我们这一辈,是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别说得像个受害者一样!一夜之间从浮壁无名小卒变成了现在的北阴太子,你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哭什么丧?”魁功终于收起了他那一套惺惺作态的把戏,怒吼着说出了实话。
他这些话虽然听着刺耳,但倒是让殷逸川觉得舒坦了许多,这才是曾经的北阴储君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