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北阴酆都
第十三章寒衣节
是夜,冥界。
北阴酆都,世味居客栈。
星火淡淡的光辉。从窗外洒进来,铺陈在屋内,一室的温柔。
殷逸川与蔚执风二人对坐在榻上,静静听着蔚执风将那曾经温馨而伤痛的过往一一道来。
“师兄接到勒令离开三清天的时候,我很想和他一同前去。”紧握着殷逸川的手,蔚执轻声道“那时我已常年在三界游历,有了一些斩妖除魔的经验,也混出了些名头。我本以为那是绝佳的机会,可将师父教导我的那些剑道法术尽数应用,真正做到度众生出红尘,也不枉费师父赐予我的名号。但那时师父已经闭关数百年,神界的勒令要求师兄一人领兵前往,而师兄也不允许我与他一道涉险,故而我未能同往。”
回想起当时的境况,蔚执风的眼神流露出浓郁的伤感“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师兄离开前曾答应我,待冥界之乱平定,他便回来。”
说到这里,蔚执风重重地叹一口气,既有无奈,又有悲伤,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悔恨“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此一别,再见已物是人非。”
蔚执风沉默了一阵,似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殷逸川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三界都为之敬、为之畏、为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君,在此时此刻,在他的面前,露出自己最为脆弱、最为柔软、最为人性的一面。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幸运,能够与蔚执风相遇,相识,相知,便是这世上最大的幸事。即便下一刻是要他冥魂俱灭,他也可以甘之如饴。
“再见师兄的时候,他已不是名扬天下的未迟君了。”平复了心绪,蔚执风再次开口道“他成了神界的叛徒,一夜间声名狼藉。”
“到底发生了什么”殷逸川轻声问道。
“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怕是如今也没有人真正知道了。”蔚执风摇摇头道“我只是在师兄离开后不过三月有余,便听到各种谣言,有说他勾结冥界邪祟,干预酆都朝局,企图利用那十万神兵在冥界自立为鬼帝;有说他勾结先北阴太子,助其弑父篡位的;还有人说,那位先太子是他杀的。”
殷逸川惊愣,他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在蔚执风且孤独的时候关怀他的兄长,那个蔚执风儿时唯一温暖的火源,竟会如此狼子野心,为权位斗争而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
“当时的我,自然不信这些传言。”蔚执风道“我本计划去冥界找师兄,当面与他问个清楚,将他的污名洗刷。然而,还没等我出发,神界的勒令便已下达到我手上。”
殷逸川心下一凉,他知道那勒令的内容是什么。
蔚执风露出一个颇有几分自嘲的笑来“当初我想去冥界,他们不许我去。而如今,他们又让我去了。只是这一次,他们是要我去,问罪于未迟君。”
蔚执风转头看向殷逸川,笑容中带着一丝苍凉“你说,他们是不是很会选人”
“为什么一定要是你”殷逸川忍不住义愤填膺“三十六天那么多神仙,为什么偏偏是你他们可知道,是要你去问罪自己最亲的兄长”
“他们怎会不知道也许正是因为知道,才会选我呢。”蔚执风苦涩一笑“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师兄是三清天出来的叛徒,必须由我们三清天的人面来清理门户。而当时师父还在闭关,师兄弟中能斗得过他的,就只有我了。这一道勒令给得可谓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然后你便去了”殷逸川听到这里,连问话的声音都忍不住怯怯的,小心翼翼地把持着,似乎眼前之人此刻成了一方精致的瓷器,稍有不慎,便会支离破碎。
“我去了。”蔚执风点头道“我虽不信师兄会做大逆不道之事,但我必须要去,不仅是为了完成神界的勒令,更为了查清事情的真相。我本来是自信满满的去的,以为只要我去了,只要能够见到师兄,只要我查清了真相,一切都会有转机,一切误会都可以解开,一切都还可以从头来过。只是我没想到”
蔚执风露出一个笑,但那笑却比嚎啕大哭还要惹人心疼“到头来,是我太天真了。是师父和师兄把我保护得太好了,是三清天永昼的明亮世界把我保护得太好了。真相本身,是带刺的。只要一碰触,就是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说到这里,蔚执风声音哽咽了“再后来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蔚执风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个结果,殷逸川确实知道。
蔚执风让屠渊及十万神兵一夕堕天,成为三界之中最耸人听闻的大事。
蔚执风,从此世上无几人再敢当面叫他姓名,只恭敬称一声“度尘君”。从此他的姓名便与“堕天”这个令众神瑟瑟发抖的词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也与敬畏和杀戮纠缠不休。
那件事一夕之间成就了蔚执风,亦一夕之间彻底毁了他。从前的他,纵是千年孤寂,身边还有兄长陪伴。而如今,他独立于这无人之巅,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殷逸川近近地看着眼前的人,温柔的眉眼,和煦的笑容。如今的他,纵使仍是那个怀瑾握瑜的谦谦君子,也不会再有人敢亲近。
想到这里,殷逸川突然很想高声大笑,他没有办法遏制自己对心中汹涌蓬勃的,那一股近乎病态的欢喜。就像当日在醉梅园中压制不住的独占欲一般,而这一次,是狂喜。就好像此刻他的胸腔里住着一只饕餮凶兽,正张开血盆大口,狂笑不止。
殷逸川知道,他不该如此欢喜的。他刚刚听完的,是蔚执风许多年来最苦涩、最不为人知的伤痛。他该是与他共情的,痛他所痛。但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遏制这样的喜悦。因为他心底的一个声音,正在用那凶兽的声音嘶吼他终于可以完完全全拥有眼前这个人了。
他终于不必将他带回寒川后山藏起来,蔚执风已经剥开坚硬外壳,将自己最隐蔽柔软的伤痛尽数摆在自己身前。他将他能给予一个人所有的信任,尽数都给了他。
殷逸川怎么能不狂喜
那个站在蔚执风身旁、与他并立于无人之巅的人,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就在这一晚,他蔚执风,真正地属于了殷逸川。
此时此刻,殷逸川亦懂了,为何自己那么想知道蔚执风的过去,想知道他三清天的往事。是想了解他,更是想自私地拥有这一段蔚执风不为人知的过去,这样他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拥有这个人了。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叹口气殷逸川,原来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变,你还是那个冷心冷情的自私鬼。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拯救冥界、拯救苍生、拯救天下,你想要的,只是眼前的这个人,你想让他,成为你的。
“在想什么”看着殷逸川的神色,蔚执风露出淡淡一笑“怎么被我刚才的故事吓到了吗颇有感慨的样子。”
“是。”殷逸川抬起头,直直的看着蔚执风的双眼,深邃的眸子里,似乎能映出满天星火“确实颇有感慨。”
“哦什么感”
蔚执风话还没问完,只见眼前的白衣少年郎忽然露出一个灿若朝阳的笑容,双臂张开,扑向自己,还危机反应,对方的双手已经搂住自己的脖颈,温凉的气息喷薄在他的耳畔,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住自己。
蔚执风一时间不知所措,呆愣在榻上,从来都是那个低眉浅笑谨慎小心的殷逸川,此刻竟然如此热情奔放,仿若变成了另一个人,让他不敢相认。
“你怎么突然”双手无措地举着,蔚执风疑惑道。
殷逸川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了他,仿若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紧紧相拥。
感受到那有些消瘦的身躯,却在此刻表现出无限的力量,蔚执风突然释怀了。他无需知道殷逸川此时异常表现原因是什么,他只要知道这个人选择了留在自己身边。
管他什么过不去的千年孤寂,管他什么改不了的三界畏惧,管他什么洗不净的弑兄屠众,他有殷逸川,足矣。
抬起双手,紧紧回拥住眼前的人,将他的身躯纳入自己的身体,不留一丝一毫缝隙。此刻蔚执风脸上绽放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天然的,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无所畏惧的。
这无人之巅,终于不是他独自站立了。
从此以后,他与他,并肩。
既确定在寒衣节通过魁颂潜入酆都王城,便要谋划起来了。
殷逸川、蔚执风和扁舟子三人在房中围坐,就寒衣节的计划展开讨论
。
“这寒衣节是凡间鬼节,到了冥界反倒是要庆祝起来了,也真是有趣。”殷逸川笑道。
“公子,难道您之前没过过寒衣节吗”扁舟子一愣“这可是我五阴冥界的传统节日啊。”
殷逸川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曾过告诉扁舟子他是个凡人。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所成长的地方地处偏僻,有许多事情不晓得。即便是寒衣节这样的传统节日,在我们那样的小地方也是未曾有过什么庆贺活动。”殷逸川笑着反问“怎么要笑话我没见过世面了”
“公子说的哪里话”扁舟子慌忙否认道“我怎么敢笑话公子呢”
殷逸川见扁舟子的口气似乎并未起疑,便继续道。“度尘君也不清楚这寒衣节的情况。不如扁舟子你说来看看,这寒衣节在酆都是怎么个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