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两年过来,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了。而且远远没到极限呢,咱们每个人都没到。冠军是奖励,不是证明,不是非要拿到它才说明你……”
“可第二名什么都不是!你还想继续骗自己吗?你明明和我一样难过!”我突然吼了一句,然后条件反射似的警惕地观望了下四周。好久没这样失态了。
“是这样。但是……”他的声音也更咽了,目光局促地躲到了地面。
“柯柯,你别这么说。”
接近偷袭,米乐从背后抱住了我。他的胳膊勒在了我的肚子上,像一条缩紧的皮带,使我立即从头到脚地抛下了所有念头,只感到接触时那种紧密贴合的惊悸。
“是我不好,一直在说那些话。这么想是不对的。我特别要强好胜……但从来都不是做不到最好就一无是处的。柯柯,你不要学我。‘能走完就不错了’,这不是你教我的吗?还是那句话,我们一起走完这段路就好。现在路走完了,我们还要在一起。”
“你不用这么安慰我。有没有冠军我们都会一直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好想拿到它呀。真的好想。”
或许人漫长的一生里,失意是远远多过得意的。悠久的历史里,人类的反抗也往往陷于失败。越不过的墙,推上去又掉下来的石球,生老病死的无奈。努力之后的失落让你觉得奋斗了也没有出路,得到而被嫌弃的生活与目标又是他人可望不可及的奢侈。但是,似乎这些还不足以让我们抛开生活本身,去诅咒自己的存在与命运。
我清楚这些。但此时此刻,我丢开的是它们。理智是我们从孩子走向成熟的证明之一,但人再怎么长大也终归是有情感的。我不想听这种话了,只想真正回到伙伴中来,和他们一起哭。就像现在我转过身子,将一步之遥的奖杯留在身后,和米乐重新走回了替补席。“失败是成功之母”、“青春原本就是不完美的”、“有遗憾的青春更有价值”……闭上嘴吧,我命令着自己。我不要再想这些话了。它们不过是成功地弥补了遗憾的大人用志得意满煲出来的心灵鸡汤。他们早已忘记了在明天到来前两手空空的苦涩,或是根本不曾有过我有的经历。我是个暂时没到十五岁的学生,幼稚而无知,没有什么社会阅历,只在自己狭窄的小世界里生活。学校教会了我学习,我知道学习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亲人。而这两年的其他时间里,我还学会了更多的东西。在我的童年与青春交界之处,我曾和一群人为了一个目标共同努力。它未必是我们的理想,也不是这个年龄被外界认定最该去做的事,但我们还是为此团结一心、义无反顾。我们为它付出了时间,它没有给我们最好的回报,但我们依然爱它,依然爱着因为它相聚一堂的彼此。我们忽视了偏见,遗忘了胆怯,忍受着苦痛,跨过了死亡,像中药一样将自己反复煎熬,在苦味中执着地打捞与寻觅,从未停下稳健而轻盈的脚步。在最后的一刻,我们披着破碎的铠甲,催动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战马,仍朝着想象中夕阳下沉的地平线挺枪冲去,纵然身影会被它巨大余晖的照耀吞噬也决不回头。
要是能用奖杯给这段成长划上句号就好了。一个小小的句号,接下来还有更长的篇幅。前途似海,来日方长。但是……再怎么想,我今天还是会对落在身后的奖杯依依不舍。
临时的领奖台搭好了,后面还有赞助商的广告牌。应该是我们哭得差不多了,教练走到了人群的中央。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很伤心。我也同样如此,所以多余的话也不多说了。这是我们学校第一次打决赛,也是老师这辈子第一次。也许往后你们会有更多机会,会拿到比今天重得多的荣誉。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何况你们每个人都这么优秀。老师呢,她老了。初二的孩子们,老师不能再陪你们走下去了。不要难过,这是必然的。不能停滞不前,你们总要长大,总要去更高更好的平台,有超过我们这一辈人的人生。能够互相陪伴着度过人生里这短短的两年,老师感到非常幸运,也非常幸福。而你们也不要忘记,始终支持你们的人还在看台上等你们回去呢。最后一次了,我们擦掉自己的眼泪,勇敢地去面对他们吧,去感谢他们从头到尾的陪伴。哪怕我们陷入了绝境,他们也对我们不离不弃。所有的路都走不通的时候,也总有亲人和朋友在等你回家。无论走多远,过得是好是坏,别忘了他们。然后,我们去领奖。拿到个人奖项的别忘了感谢同伴们的帮助,我们始终是一家人。个人奖项颁完以后,我们大大方方地去领自己的那枚银牌。在走下场前不要摘下它,坦然接受生活与命运带给我们的一切。
我们照做了,每个人都去一中的那片看台前向大家鞠躬致谢。“谢谢你,猎骑兵”、“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蓝白两色的横幅被我们的亲人、老师与朋友们拉开。回家后爸爸妈妈会告诉我,他们在赛前就自发商量着为我们制作横幅。他们做了三条,除了我们那天看到的以外,还有一条庆祝夺冠的。无论胜负成败,他们始终都爱着我们,在我们感谢他们之前就在感谢我们为他们带来的快乐了。
可惜我们能带来的快乐太少了。好惭愧,没能让你们高高兴兴地拉开旗帜或船帆一样的胜利宣言。
最先颁发的奖项是决赛最佳球员。我们在五月的话一语成谶,市长杯历史上第一次把这个奖项颁给了失利的一方。它的得主是江元市第一中学的米乐。颇为意外的他有点想拉我一同上台领奖,但奖项毕竟是他一个人的。在全场观众的掌声中,他是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上去的,好像刚刚从午觉中醒来。对于亚军来说,颁奖仪式是漫长的煎熬,每次登台都像是揭开一回伤疤。太阳强烈的光晒得我的太阳穴有些酸胀,尤其是我作为赛季最佳阵容中的门将登台之时。同样入选最佳阵容的还有阿齐,他自己拄着拐杖从看台走到了球场。看着阎希有些站立不稳,就将拐杖分了一条给阎希,好让他能够撑住,自己则改由赫明明和艾尼瓦尔轮流搀扶。从看台上下来的还有蒲云和阿华,后者是替没能到场的尹日荣领奖。蒲云跟我与米乐轻轻拥抱,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时间过了一年,我们交换了身份,在苦味中无奈地相视一笑。奖品是证书与赞助商提供的小礼物,我的是只灰色的兔子玩偶。下场之后,我将兔子送给了姐姐。
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个了。好啦,我勇敢的小老弟,姐姐会保护好你们的。她将它搂在了怀里,还有我。
该重新给姐姐找一只兔子了,会蹦会跳、会竖起两只耳朵的兔子。
之后是颁发最佳新人,并公布最佳新人阵容。阳光翻转着敲打替补席的遮阳棚,蒸烤我们干涸了又冒出来的汗迹。我有些昏昏欲睡了,勉强支撑着眼皮紧盯获得荣誉的同伴。但温度沉重的下压还是推挤着大脑里的困意,直到他拿着那个球坐到了我的身边。
“柯柯,对不起。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了。”
一个球?
哦,对呀。一个球。一座城市的整整一个赛季里也只有这么一个球,它代表着接近于完美的个人表现,属于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而且,这次个人表现的背后也有我自己的一份努力。历经了60分钟的比赛和点球大战,它依然崭新,并用红色的马克笔写满了字。是每个队友的名字,卢卡的最长,他的最短。还有教练的名字,以及那几位不能忘记的对手。
“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anddeathshallhavenodominion”,两句小诗排出的红字挤在了一起,像往日挤在一起的我们。[2]
我不会再弄丢任何东西了。
[1]这两句的意思分别是“一日为白,终身为白”、“我至死都是猎人与轻骑兵”。
[2]前一句出自歌德《浮士德》。后一句出自狄兰·托马斯anddeathshallhavenodominion(《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颁奖
最佳阵容(433)
守门员:柯佩韦(一中)
后卫:米乐(一中)、陈延灞(五十四中)、赫明明(一中)、蒲云(江外)
中场:黎彬(五十四中)、尹日荣(江外)、霍宇齐(理附)
前锋:阎希(一中)、乔立(五十四中)、艾尼瓦尔(理附)
最佳新人阵容(部分):叶君放(五十四中)、蒋骁飞(一中分校)、艾尼瓦尔(理工附中)、卢卡·米哈伊洛维奇(一中)、萧祺(一中)、何宏晖(一中)
最佳新人:艾尼瓦尔·伊纳耶提(理附,11出场,11首发,10进球,2助攻)
决赛最佳球员:米乐(一中,3进球)
市长杯最佳球员:乔立(五十四中,10出场,10首发,9进球,1助攻)、黎彬(五十四中,11出场,11首发,6球5助攻)
金靴:艾尼瓦尔·伊纳耶提(理附,10球)
助攻王:阎希(一中,5助攻)、黎彬(五十四中,5助攻)
黑马奖:理工附中
体育道德风尚奖:北川中学、理工附中、一中分校
组委会特别奖:穆铮(一中)、蒋骁飞(分校)、霍宇齐(理附)
最佳主教练:王枫(一中)
季军:江元外校
亚军:江元一中
冠军:五十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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