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云觉得自己的日子可能要走到头了。
明明已是初冬,院门口的大柳树早应该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干枯枯,和他一样了无生气。
可他总把柳树看成梅子树,偌大的一棵,郁郁葱葱的,枝头沉甸甸缀满了青色的梅子。
秋娘坐在树下,十五六岁的模样,皙白修长的手指捏着针,正低着头给他绣荷包。
暮春初夏,阳光从树叶间穿过,在她身上洒下星星点点的碎金,有风徐来,挤挤挨挨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小姑娘们在窃窃私语。
他屏住呼吸,慢慢走近。
秋娘仍低着头,声音清脆悦耳,好似山间潺潺流过的清泉,“再有几日,荷包就做好了,你瞧,这青梅绣得好不好?”
那荷包是一对,青梅荷包给他,新竹荷包给她。
顾庭云强忍着心口的酸涩,声音也开始打颤,“好,好,你绣的,自然是顶顶好的。”
他向她跑了过去,张开双臂,将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里。
怀中的感觉好真实,真实得不像梦。
秋娘抬起头看他,灿烂的阳光照在她鬓边的彩凤衔珠金步摇上,耀眼的光芒模糊了她的脸。
顾庭云使劲揉揉眼睛,越是想看清她的脸,就越看不清楚。
秋娘似乎在说什么,可声音很小很小,他听不到。
好像有人在喊秋娘的名字,秋娘挣开他的怀抱,提着裙角,飞快向外跑,眼看就要消失在门外。
他拼命追赶,腿脚沉重至极,使劲跑,使劲跑,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
大街上人声嘈杂,哭喊连连,有人纵马疾驰,马背上的人满脸横肉,狞笑着撞向秋娘。
他心急如焚,冲着秋娘的背影叫嚷:“快躲,快躲!”可不知为什么,声音卡在喉咙里就是喊不出来。
砰!
顾庭云满头大汗,从睡梦中惊醒。好一会儿,他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不由苦笑一声,真是人越老,就越喜欢回想以前的事情。
秋风寂寥,窗户纸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
阵阵药香随风飘进屋子,不用猜,定是女儿在给他煎药。如今已是做皇后的人了,亲手给他熬药不说,还亲自照料他的起居,近日来更是连皇宫都不回了,就住在这个小院里,日夜守着他。
也亏官家宠她,生生压下言官们的谏书,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他知道女儿的心,无非是想多留他一段日子。
女儿越孝顺,他越觉得对不起女儿。他不是个好父亲,单凭一腔激愤就去了河东,把女儿一个人扔到国公府,平白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每每一想起女儿早年间的遭遇,他心里就一阵刺痛。
如果秋娘还在就好了,她那么聪慧,那么坚韧,脸上总带着笑,温柔又强大,多大的苦难都击不倒她。有她在,女儿一定会少走很多弯路,也不用吃那么多的苦。
偌大的后宫,除了女儿,官家再无其他嫔妃。三个外孙子,大的生下来就立为太子,官家抱在膝头给他启的蒙,几乎手把手地教他理政,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官家对这位太子的器重和喜爱。
两个小的去年都赐了亲王爵位,兄友弟恭,再无不睦。
至于官家对兰时的疼爱,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结果是好的,他终究有几分意难平。
隔窗隐约听见一两声孩童天真的笑声。
顾庭云慢慢坐起身,推开窗子,兰时和二胖在院子里逗猫玩,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三花抱着绣球又挠又咬,来回打滚。
银铃丁当,笑声清脆。
多好,青梅竹马,以后也会是十分恩爱的一对吧。
就像他和秋娘。
一股钝痛从心口蔓延开来,顾庭云透不过气的难受,忍不住重新躺下,再次闭上了眼睛。
人们都说,再深刻的伤痛,时间长了,都会慢慢变淡。可到了他这儿,怎么时间越长,就越疼呢?
可能是疼得太久了,他浑身透着倦意。
两三片带着凉意的绒花落在脸上,化成了泪,他闻见雪花清新的香气,外面应是下雪了。
慢慢的,雪花越飘越多,脸上的泪也越来越多。朦朦胧胧中,他听见女儿哭着唤他父亲,孩子们也在哭。
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有千斤重,怎么使劲也抬不起来。他想劝他们别哭了,可最后的声音,只化作一声无尽的,充满遗憾的叹息。
我要死了么?
顾庭云迷迷糊糊地想,又是一阵轻松,死了,就可以见到秋娘了呀。
他倒有几分雀跃了。
身子猛地一沉,好像从万丈悬崖失足跌落,他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耀眼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千万道金芒刺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他用手挡在额前,好一会儿才适应明亮的光线。
顾庭云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手指修长,白皙,右手无名指长着薄茧,那是典型的年轻书生的手。
他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案上摆着一摞的书册,书页都翻得起了毛边儿。熏风拂过,案上写满字的纸哗啦啦飞散一地。
西面矮几上一架古琴,是母亲的陪嫁,价值不菲。当初为给秋娘赎身,早就卖了的。
顾庭云迷茫四顾,这里像是庆元府的顾家老宅,后来顾家搬到京城,因钱不凑手,他父亲就将老宅子变卖了。
是梦?
窗外,他和秋娘一同栽下的青梅树还是小小的一棵,疏朗的叶子在风中肆意地舒展着,阳光像水银一样在树叶上缓缓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