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郡周边多山,史册多载有仙人泡药浴的汤池,可治百病延年益寿。
故而听了画偃的消息,江小蛮不疑有他。两侧守夜的军士倒也都在贪睡,出了小毡房,她一路按画偃指的方向,只是略拐过两道山坳,行了盏茶功夫,便果真瞧见了天然汤池。
冰天雪地的,借了不远处的篝火,那数眼大小不一的汤泉,热雾弥散着,着实是叫人看了也生暖意。
然而等了片刻,却始终只有她一个,并不见有人过来。
实在是手足冻得僵冷生疼,几乎都要麻木了。望了眼四下无人,江小蛮忙行至汤泉岸边,试了试水温后,褪了鞋袜,把一双磨得出脓血的赤足浸了下去。
这一下便是周身泰然,似复生了般,连呼吸都和暖轻松了起来。
想象着将全身都浸入该是怎样的舒泰,她蓦然间回想起从前的起居住行来。就是在莽山上,冬日里像这样的汤浴,她都泡的厌烦。那会儿子嫌闷,还需有瓜果点心,架了条案横陈池上哄着,才勉强能安心多泡上一刻。
今非昔比,岂止云泥。
人皆有畏苦懒怠之心,若是没有比较还则罢了,一旦有了比较,那皮肉腿脚的辛苦就更是难捱了。
怔怔地翻掌细看劳作的痕迹,被这池水浸着,她终于也有了些挨不住的心思。这一路走来,病逝亡故的多是三省高官的家眷,那些贵女命妇,往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前多少人伺候着,花团锦簇的世路,就那么朝夕间去了。
而她被父皇姨母捧着,又岂止比她们还要金贵娇养数倍?
三年嗜酒,又早已把身子跨了。她同囚俘们一样待遇,每日少则行军三十里,多则七、八十里。
其实许多次,天明刚起的时候,她就已是力竭。出菖都才两日,足下就已磨得破了皮,后来又于大指间溢出墨绿的脓血,行路翻山,未痛麻木前,对她来说,每一步都无异于是酷刑了。
要不是一口心气撑着,好几次望着高峻的山坳,她都想算了吧,不若了结了也罢。
甚至,苦厄到极处时,还动过委身于人的念头。恍惚间想过,或许可以去求求那人,也许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正茫然地隔了小帽抚着青丝不再的头顶,脖颈间乍然为人勒了,一下子被反了身子重重摔跌在地上。
这一下直将她摔得脑中嗡嗡作响,正昏沉愕然间,却又被人拦腰凌空抱起,正对上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殿下久违了,哦,不对,现下我是汗王的守将,而凉国都没了,你!不过是个低贱的囚奴!”
“是你!”
来人正是曾经被景明帝流放的蜀侯世子——房文瑞。三年过去了,他全然是胡人武将的装扮,眼底褪去了从前纨绔的气息,替代的是行伍中的杀伐毒辣与小人得志的阴狠。
“你如何为敌国领兵?”江小蛮也算是历遍苦厄,因此未有多大的危机感。
只是她寻常的一句问话,却彻底激起了房文瑞心底的积恨。
就是为了她,蜀侯夫人才会被那个昏君赐死的,分明他还什么都未做得。
“废话少说,我今日就是要令你与我母亲偿命!”
房文瑞抬手就把她朝汤池里按去,也是惊异于她如今的形容样貌,怕是三两下就弄死了不够解恨,他存了心的,想要将这死亡的过程拖长了,好平复心底的不甘怨愤。
池水翻腾,一次接着一次,除了初次呛了水后,江小蛮反抗无果,便试着憋了气在水下故作溺扼。
胸肺间已然是要炸裂的痛楚。
果然房文瑞见她气息渐弱,也就一下将她捞了上来,按在岸侧青苔雪泥里,俯身悄然说了句什么。
原来在城中食水中下毒并劫走金光门守将妻儿的,皆是他与画偃二人所为。
明白原委后,江小蛮咳呛着,眸色一闪,却是从袖中将毒镖默默抽移了下去。
见多了生死,她已不再是从前那样无用孱弱。
迎面挨了男人几个巴掌,唇下溢血却浅淡勾笑,近乎带了些魅惑地说:“别打了,好疼呀房家哥哥,表哥。”说着话甚至还哀哭了两下,“姑母之死也并非全是我的错嘛,论起来,当日若不是我,父皇可容不得你活到今日的。”
也许是曾与犒军的女子送餐饭的缘故,天晓得她是如何练就了这一番作态,饶是处心积虑来复仇的房文瑞,一时间竟也被惑去三分心神。
哼笑了下,想起三年前竹屋的那夜,他倒是褪了些怒意,故意问道:“也是,表妹若是想活,也未必没有办法。”
说着,他托住她后腰,不再让她落入汤池去。
就要唇齿相依的那一刻,袖侧寒芒浮现,却是在逼近他的一瞬里为人制住。手腕被人翻转,是差点就要折断的痛。
房文瑞夺下毒镖,扬手又是一下,将她抽打在地。纵身扑了过去,却是也不急着行那敦伦之事。
“呸!”江小蛮滚了一身雪泥,见失了手也就不再存了侥幸转圜,疯了一样地同他扭打在一处。
她受够了这样无望摧折的日子,而眼前的男人叛国投毒,若是她今日真的逃不过身死,也非得拉他一齐赴了黄泉。
都说是横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房文瑞一时不慎,招架得忙乱,竟也被她厮打得险些站不稳去。
然而到底是实力悬殊,甫一站稳,他饿狼一般反应过来,抡起脚就将人踢飞出去。
牛皮做的硬底靴子,一下接一下地,狠狠朝那纤弱的身子踢去,而地上人只是本能得护住胸腹,连起身都是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