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远这一声沈知青,太过轻柔,又仿佛是印刻在心底的呢喃。
似乎没人听见。
也没人注意到。
因为人群中太过喧嚣,新来的知青和老知青们之间,似乎有着说吃不完的话,他们都在互相打探着外面的情况。
唯独,一个老知青除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曹志芳,她因为沈美云打岔,到手的鸭子飞了。
按照往前她这般说了以后,乔丽华[xing]子就会软下来,求着她别说了,为了堵她的嘴喊她一起去吃饭。
倒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没有,那野[ji]是不是也吃不到了?
曹志芳心里不爽利,剜了一眼沈美云,掉头就走。
竟是招呼都没打。
沈美云丝毫不在意,不过是一个小丑罢了,等到大家都互相单谈的差不多了。
她这才提着行李牵着绵绵,朝着候东来问道,“候知青,不知道我们的住处在哪里?”
这话一问,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跟着望了过来。
对啊,只顾着攀谈去了,却忘了正事。
好在沈知青还是抓得住关键。
候东来停下和别人的攀谈,声音爽朗道,“走吧,我带你们过去。”
知青点是两间大屋子,男知青一间,女知青一间。
因为天气太过寒冷,所以每间屋子都是一间烧热的热炕,长条形状,直接从墙这边到墙那边,直接占了半边的屋子。
没有床,只有这种一条大通铺。
看到这,沈美云微微蹙眉,“只有一个炕吗?”
她的眉形很好看,是那种丝绒一样的黛眉,细细长长弯弯的,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越发显得夺目。
饶是,不注重皮囊的候东来,都有片刻恍惚,接着,才反应过来回答她的问题,“对,所有人都睡在一个炕上,只是被褥是各自睡各自的。”
这话,让沈美云微微怔了下,没有直白的说出自己的心思,而是旁敲侧击道,“那就没有人搬出去吗?”
她和绵绵有太多秘密不能和外人述说,所以,如果有条件她是想要尽快搬出去的。
只是,这种不合群的心思,她现在也不好显露出来。
候东来似乎没听出来,他想了下,回答说,“目前出去住的知青只有两种,一个是嫁人,一个是结婚当了上门女婿。”
“除此之外,所有的知青都在这里。”
沈美云扯了下嘴角,“这样啊?”
显然内心是有些失望的,只是人多[kou]杂,她却是不好将心思在这里表露出来。
等候东来他们出去,领着男知青去隔壁后,沈美云也陷入了忙碌当中。
毕竟要收拾她和绵绵两人的东西,大包裹里面,一人一件棉大衣,这是换洗的。
还有[ri]常用品蛤蜊油,雪花膏,香胰子以及灯塔肥皂。
这些都是小件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后。
正在拿着火柴描眉的曹志芳看到了,顿时忍不住惊讶道,“你还有雅霜的雪花膏?”
这话一喊,房间内的其他女知青也跟着看了过来。
胡青梅忍不住咂舌,“这些好贵的。”
她去百货大楼看过,一瓶雅霜的雪花膏,要三块多。
这可不是普通人肖想得起的。
沈美云竟然有全套!
沈美云拿着雪花膏的手一顿,若无其事的收到了炕柜里面,“嗯。”
似乎不打算拿出来,给大家参观。
她失策了下,倒是忘记了,她特意把泡泡里面好的护肤品换成了,最为便宜的雅霜雪花膏。
万万没想到,三块的雪花膏,也被人注目了。
看着她那动作,曹志芳兴致勃勃,似乎忘记了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沈知青,你不打算拿出来,让我们大家看下吗?”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沈知青把你的雪花膏拿出来,借我用下。
只是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她不好意思说。
沈美云似乎没听出来对方的言外之意,她迅速关上了炕柜,并且从小包裹里面拿出了一把小的黄铜锁,咔嚓一声给落上锁。
“不了。”
“没啥好看的。”
说完,她站了起来,似乎收拾结束了,要准备牵着绵绵一起,出去和大部队集合去老支书家吃饭。
她这样的态度,让曹志芳忍不住撇了撇嘴,“小气。”
在一转头,看到姚志英也从包裹里面,也拿出来了一瓶雅霜的雪花膏。
她顿时扑了上去,抱着姚志英的胳膊,亲昵的晃着,“姚知青,你不会像沈知青那般小气吧?”
“把你的雪花膏给我看下呗?”
姚志英到底是年轻,面皮薄,她想要拒绝的,但是对方那话都说出来了,便不好在拒绝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了一眼沈美云,沈美云朝着她微微的摇摇头。
她是过来人,更明白这一场较量,是双方试探底线的开始。
一旦有一次,后面将会有无数次。毕竟,她们住在一个屋檐下。
可惜,姚志英看懂了,但是她却没勇气去说拒绝的话来。
只能由着对方把雪花膏从自己的手里抢过去。
姚志英安慰自己,不过就是看看,反正也没啥损失。
只是,她想的太过简单了。
曹志芳一拿到了雪花膏,就立马咔哒一声打开了,伸手抠了一大坨出来,往自己的脸上擦去。
一边擦,还一边朝着姚志英问,“姚知青,我就用这一次,你不会那么小气,舍不得吧?”
姚志英的心在滴血,尤其是那么大一坨的雪花膏啊,她平时都舍不得。
偏偏,曹志芳这么问了,她还没办法反驳。
只能硬着头皮说,“不会。”
看到这,沈美云似乎不[yu]在看下去了,因为接下来的场景,会发生什么,她都会一清二楚。
于是,她便领着绵绵直接出去了。
到了外面后,新来的知青还没收拾结束,只有她和绵绵两人。
沈美云蹲下身子,给绵绵系了下围巾,低声问她,“绵绵,刚刚看懂了吗?”
之前屋子内的那一场[jiao]锋,绵绵也都是在的。
绵绵哈了一[kou]气,小脸蛋冻的通红,小小声道,“你是说那个瘦姨姨问姚姨姨借雪花膏吗?”
沈美云嗯了一声,问她,“如果是你,你会借吗?”
这个问题,把绵绵给问倒了!
真的,她懵了片刻,睁着一双大眼睛,“啊?我——”
她陷入了回忆,“我不借。”
“为什么?”
沈美云追问道。
绵绵摇头,软乎乎道,“我不知道啊,但是妈妈你刚都没借。”
那个瘦姨姨想问妈妈借雪花膏呢,妈妈拒绝了。
沈美云笑了下,“那你想知道妈妈为什么拒绝吗?”
绵绵小[ji]啄米一样点头。
沈美云把道理掰开揉碎了和她说,“因为我不想借,所以,我便直接拒绝了。”
“啊,为什么妈妈会不想?”
绵绵很奇怪。
妈妈不是教过自己,要学会分享吗?
沈美云声音柔和道,“因为,妈妈知道,在一个大集体住着,双方见面第一次[jiao]锋,如果自己落了下成,意味着以后便有很多麻烦。”
这似乎太专业了一些,绵绵有些听不懂。
沈美云尽量把话说的直白点,“绵绵,妈妈是和你说过要和朋友分享,但是分享的前提,是你自己愿意。”
“如果你不愿意的情况下,便可以拒绝。”
“不管对方用任何理由,来要求你分享,你都可以拒绝。”
这话很是通俗易懂,这下绵绵听懂了,她牵着沈美云的手,小声问道,“妈,你的意思是分享要看我自己的想法。”
“就是我愿意就给,不愿意就不给?”
沈美云点头,摇头,“对,我的宝贝真聪明,一听就懂。”
这下,绵绵没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旁边的季明远收拾结束后,便倚在墙角发呆,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么一场对话。
他抿着唇轻咳一声,打断了母女两人的对话,“沈知青,你把小孩子教的很好。”
起码,她的这个观点,他以前从来都没听到过。
沈美云没想到周围还有人,她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便看到长身玉立的季明远倚在那里。
她坦然道,“谢谢。”
她的眉眼有着惊人的漂亮,就连肌肤竟比那茫茫白雪更为莹润通透。
这也让季明远眼里生出惊艳,“你——”
“你平[ri]就这般教的孩子吗?”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什么来着?
哦,想问的是沈知青,你怎么一个人带着孩子啊?
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般探听对方的**,似乎不太好。
季明远便更改了问话。
沈美云似乎没看出来对方话里有话,她笑了笑,轻声说,“是啊。”
“我是当妈妈的,所以,我总想多教一点东西给她,将来她去步入社会的时候,可以从容一些。”
可以去从容的面对外界,所带来的一切好与不好。
当面对好的时候,她能够全盘接受,当面对不好的时候,她的心[xing]能够强大到无所畏惧,可以不在乎外界流言蜚语。
只关注自身。
只去内观,去遵循自己的本心去做事。
可以利落,可以果断,可以一往无前。
听到这个回答,季明远恍惚了下,“你真的是一位好妈妈。”
这是真心实意的夸赞,他从未,从未见过这般为孩子考虑过的母亲。
在他的周围大多数家长,都是顾着孩子能吃饱饭就好了,或者说能吃饱饭,不饿肚子,已经是比很多人好了。
但是,像沈美云这种教育孩子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不止是物质上的,他觉得更偏向是[jing]神层面的,她在绵绵的心目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可以生根发芽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而这一颗种子,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在绵绵需要的那天,嗖的一下子张开树冠,为她遮风挡雨。
只是,这些事情微不可微,只能说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再次复现的时候。
绵绵才会惊觉,原来她的妈妈在她小的时候,竟然教会过她这么多的东西。
让她可以极为从容体面的去应对,这个世界上的纷纷扰扰。
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
季明远才深知沈美云的通透和聪明,简直是他无法形容的地步。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眉目很是分明,眼睛极为水润,眼珠不是纯粹的黑[se],而是偏向一点点茶褐[se],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极为温和散淡。
他甚至,没有去掩饰自己的关注。
这让沈美云忍不住挑眉,她笑了下,“怎么?现在敢看着我了?”
她可是注意到的了,季明远在火车上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她和她对视。
沈美云觉得奇怪,她这么一个好[xing]的人,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么就这般的怕她。
她这话一说,季明远有了几分不好意思,又恢复了往[ri]那个腼腆的少年,他抿着唇,低声道,“我只是很敬佩。”
“敬佩你是这么好的一位母亲。”
他的话很是磊落,一如他这么一个人一样,严谨中透着几分光明。
沈美云有些意外,但是又觉得这种话从季明远[kou]中说出来。
似乎又是理所应当。
他的[xing]格本来就是这般风光霁月,淡然温和。
不然也不会在书中的最后,在守着林兰兰长大后,惊觉自己喜欢上对方。
他一边厌恶自己的肮脏,一边又忍不住去关注对方。
他用过很长一段时间,让自己去克制,去克制自己不去见对方。
但是林兰兰似乎就是林兰兰,遇到麻烦,遇到事情,她总是第一个去求助季明远。
而季明远好不容易封闭自己的心思,因为对方的一次次到来,而再次生起来了[bo]澜。
以至于那一次次的[bo]澜,最终成为了铺天盖地的海啸。
最终,也吞噬了他自己。
想到这里。
沈美云忍不住叹了[kou]气,眼神里面带着几分同情。
她想要开[kou]提醒,但是又无从说起。
季明远去看雪,雪落在他的肩头,这也让他面如玉的脸上,多了几分凉,只是那笑容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宁静。
“沈知青,怎么了?”
沈美云摇摇头,她还没想好怎么去提醒,好在,后面屋子的知青们都收拾妥当了。
一行人聚集,打算去村支书家去吃完饭。
纷乱打散了沈美云的思绪,她笑了下,指了指他的肩头,“我是想说,下雪了。”
听到这,季明远这才侧头看了一眼肩膀,深[se]的棉衣上多了几分白[se]的雪花,他想了想,折身进了知青点。
不一会的就出来了。
他拿了一把雨伞,递给了沈美云,“你给绵绵打着。”
至于,他自己则是戴了一个雷锋帽,只露出一张过于清冷温润的面庞来。
很显然,他递过来的那一把伞,是他唯一的雨伞。
沈美云怔了一下,想要拒绝,但是季明远的一双眼睛带着几分坚持。
“打着吧,小孩子不能受冷。”
说完,他还轻咳了一声,显然他的身子骨,也是遭不住东北的这种落雪的天气。
沈美云叹了[kou]气,看出了少年的坚持,这一次,她没在拒绝,而是接过了那一把雨伞。
是那种大黑雨伞,又细又长,撑开的伞面足够装下好几个人。
沈美云想了下,她看了一眼季明远。
季明远摆手,指了指前面的大部队,那是他们几个男知青,示意自己和男知青们一起,就不和沈美云一起了。
其实,他想的更多,他若是和沈知青共打一把雨伞。
明天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
他是男同志,倒是无惧流言,但是沈知青不一样,总归是女同志,名声也更为重要一些。
说完,季明远不给沈美云拒绝的余地,便直接走开了。
只剩下沈美云牵着绵绵,撑着雨伞,她看到躲在姚志英身后的弟弟,想了想便说道,“姚知青,让你弟弟过来一起打。”
他们还不知道知青点去老支书家有多远。
也不知道,这落雪是下一会,还是说下很长一段时间。
若是不护好,一路淋雪过去,怕是肩头都能湿了一半去。
小孩子是最不能受凉的。
算起来,姚志军也没比自家绵绵大几岁,也都是小孩子而已。
姚志英听到沈美云这话,感激地看了一眼她,随即把弟弟姚志军推了过去。
姚志军有些瘦弱,比起绵绵还瘦一些,也有些内向,先是犹豫了片刻,还是姐姐姚志英推了他一把说,“军军,我们没钱买药了。”
家里出事,她父母临时把他们姐弟两人送出来。
送出他们两个姐弟,已经花了好多钱了。
以至于,她手里其实没带多少钱过来,只能说将来的[ri]子,她希望弟弟平安健康,她也平安健康。
好好挣工分,争取养活自己。
姚志军在听到姐姐这话后,知道生病就要花钱,所以他不在迟疑,飞快地跑了到了沈美云的大黑伞下面。
“谢谢姐姐。”
声音有些拘谨。
沈美云摇摇头,将姚志军一起护在雨伞下面。
绵绵好奇地看了一眼姚志军,随即,低低地喊了一声,“军军哥哥。”
这一喊,姚志军身上的拘谨也散了几分。
“绵绵妹妹。”
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遇到一个同龄的小朋友,显然是能够让他放松的存在。
姚志英因为觉得自己占了沈美云的便宜,便主动在前面开路。
地上之前的雪还没化,天上又落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以至于下脚的地方,若是不[shu]悉很容易就掉到了坑里面。
知青们一行人到达老支书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四十多了。
天[se]也已经彻底擦黑了下去。
他们在那雪地里面,竟然一[kou]气走了小二十分钟。
可想而知,知青点离老支书家还是不近的。其实,不近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前进生产大队,是胜利公社下面十多个大队里面,最大的一个。
也是占地最多的一个。
光划分在他们大队底下的黑土地,都有两千多亩,还不算周围的自留地和河泡子。
可想而知,这前进大队有多大了。
而村支书家正是住在前进大队的正中央,知青点属于后面新建的房子。其实算起来,还是离村[kou]的老槐树比较近,所以靠在外围。
这内里还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前进大队原本的村民,其实不太敢住靠近外围的地方。
因为,当年鬼子来扫[dang]过,最先遭殃的人,就是最外围的几户人家。
打那以后,大队里面但凡是有条件的人家,起房子都是尽量往里面靠的。
这也就导致,千斤大队外围的位置,其实没住多少户人家。
唯一的一个大户,便是知青点了。
倒不是前进大队的人不心疼知青们,而是知青们多,在往里面靠,基本上都没位置了。
要起两座大房子,唯一的位置便在那大队村[kou]了。
大家这般走过来的时候,知青们便在互相讨论。
“这老支书家,住的比咱们知青点还偏啊。”
“而且,这房子也算不上好。” 土坯房搭着茅[cao],房顶最上方压着油毡布,外面弄了一个竹篱笆,篱笆不高,约莫着刚到大人的膝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