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崔元锐呼吸一滞。
他与薛妃仅仅只是议过亲的关系么?
显然不是的。
他与薛妃相识很久了,那时的薛妃,远不是今日的功于心计,她只是自尊心很强,爱耍些小性子。
他出身于清河崔家,自幼见惯的,是温婉贤淑又笑不漏齿的大家闺秀,骤然遇到有些任性的薛妃时,他最初是不喜的。
他觉得世家女就应该像他的长姐或者姑姑们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做事进退有度,而不是像薛妃这般,带着几分娇俏任性。
可相处久了,他才知道薛妃的好,再去看他以往见过的世家女,便觉得她们千篇一律,被祖训家规不仅约束了行为,更将思想也一并禁锢了。
薛妃,便是不曾被禁锢不曾被约束的人,她是自由的,从行为,到灵魂。
他由最初的不喜,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有见过薛妃这样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和薛妃相处。
薛妃便笑,笑他的呆,笑他迂,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又倚在他的胸口。
他心跳如擂鼓,薛妃便笑了起来,说道:“大傻子。”
那时的阳光分外灿烂,薛妃明艳照人似朝霞,直直闯入他的人生,让他原本古井无波的世界有了波澜,更有了光彩。
他很珍惜这抹波澜与光彩,小心翼翼呵护着,生怕自己一个不留意,薛妃便使了小性子,带着那些他从未拥有过的光和热,离开他的世界。
可是到最后,薛妃还是离开了他。
武阳薛家与清河崔家大不相同,薛家不看重嫡庶,更注重子女们的才能培养,而崔家子女们的一生,自出生那一日,便设定好了,哪一房郎官入仕,哪一房科举为官,哪一房经商务农,半点错不得。
大夏民风尚武,三公需是郎官入仕,他是崔家长房嫡子,自然是要习武的。
族中给他定的目标是三公,他要娶的妻,自然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女。
可薛妃不是。
薛妃是薛家的庶女,薛家不看重嫡庶,不代表崔家不讲究嫡庶,薛妃的出身,让她从一开始便被崔家拒之门外。
他极力抗争,终于让父母接受了薛妃,可父母的接受,不代表族中的
人全部会接受一个庶女来做他们未来的主母。
薛妃本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她样样要强,处处拔尖,为的是旁人不再因她的出身而低看她一眼,可她努力了这么久,在遇到他之后,又被打回了原型——无论她怎样出色怎样优秀,仍洗刷不了她庶女的身份,她仍是武阳薛家的庶女。
薛妃与他大闹一场,摔了他送她的玉佩与首饰。
他守在薛家府邸外等了又等,愧疚之余,又觉得心力交瘁。
他怕自己失去薛妃,更害怕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一切都是无用功。
幸好,薛妃终归是喜欢他的,等到了薛妃,他们又重归于好。
尽管这个好,是破镜重圆,裂痕重重。
可他依旧是欢喜的。
他告诉薛妃,他在今年都试中入了选,他很快便能郎官入仕,达成族中对他的期望,这样一来,他与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他让她等等他,他马上便可以迎娶她了。
薛妃如往常一般倚在他的胸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
他察觉到薛妃的异样,问薛妃究竟怎么了,薛妃便抬起头,道:“元锐,自你我相识起,我便一直在等你。”
“最初是半日,再后来是一日,而今变成了一个月,甚至半年。”
“元锐,我究竟还要等你多久?”
薛妃的眼蕴着水光,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薛妃哭。
薛妃道:“我知道,你是清河崔家长房嫡子,你肩上承担着振兴崔家的重任,你要多的事情有很多,你要习武,你要学文,你要出人头地。”
“你那么忙,所以我只能等你。”
“等你郎官入仕了,等你位列九卿了,等你荣升三公了,等你——”
秋高气爽,天空是清透的蓝。
那么好的天气,薛妃圆润的杏眼却闪过一抹忧伤,轻轻道:“到那时,我也该老了。”
“不会的。”
他有些急,向薛妃再三保证着:“祖父亲口答应过我的,只要我入选郎官,便为我们举行婚礼。”
“你瞧,我们现在已经开始议亲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议亲?”
薛妃轻轻一笑,没再说话。
他怕薛妃多想,为了哄薛妃开心,将
功课暂时放下,日日带着薛妃游玩。
那夜情动,他与薛妃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他于月下起誓,此生非薛妃不娶。
薛妃看着窗外皎皎月色,神情有些恍惚。
后日他又去接薛妃游玩,薛妃二人独处,旁人会说闲话。
他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便将颇为活泼的族妹带了去,以族妹的名义接薛妃。
他想着,族妹活泼,薛妃也不是内敛的性子,二人能说到一块去,宽一宽薛妃因受崔家冷遇而分外敏感的心。
可他却忘了,他那个族妹,家中姐姐嫁的夫婿原是个庶子,庶子出生的他,更能体谅庶生的不易,甚至宠妾灭妻,族妹的姐姐时常回薛家哭诉,族中让她和离,她又不愿,族中要出手教训她的夫婿,她心中又不舍,只在族中哭诉几日,那人一叫她,她便又回了家。
时间久了,族妹便对庶生之人没甚好感。
而薛妃,便是庶生。
那日朝中来人,他不得已,只得暂时离开薛妃,回家中应付朝臣。
他只离开了一会儿的功夫,族妹便与薛妃吵了起来,吵到最后,薛妃再也不愿见他。
他问族妹,族妹说,什么武阳薛家只重才情,不重嫡庶,什么只要是薛家的孩子,全部以嫡出对待?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嫡女是生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任你是翻了天,这也是不能更改的事情!
他气急了,打了族妹一巴掌,让族妹去向薛妃赔礼道歉。
可族妹也在气头上,怎会向薛妃低头?
族妹又哭又闹,拔剑要自刎,他没了法子,只得一人去薛家。
但是这一次,薛妃再也没见他。
他在薛家门外等了一日又一日,看日升日暮,人来人往,开始有些明白,薛妃等他时的心情。
人总是这样,等到真正失去后,才开始慢慢懂得。
他明白的太晚,他再也没有等到薛妃,等到的是薛妃被来薛家的李泓看上,入宫做了宫妃。
宫墙深深深几许,这一次,他终于和薛妃成了陌路人。
往事涌上心头,崔元锐胸口微微起伏。
他低头,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薛妃,心中情绪翻涌。
他们两人之间,又怎会只是议过亲?
她曾是他
心上人,直至今日,仍然如此。
可她是宫妃,天子最宠爱的人,他心上的那些重量,便算不得什么了。
如今她是太子的生母,昭阳殿的主人,朝臣们忌惮的薛妃娘娘,她想要的尊荣,地位,宠爱,都有了,没有人再敢说她是庶生,更没有人拿她的出生说事。
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一生都会富贵无极。
——当然,以她如今的身份,纵然做出什么任性的事情,天子也会无条件宠着她。
毕竟,天子那么喜欢她。
只是说来奇怪,自她进宫之后,她曾经的小脾气与小性子,似乎随着她的进宫一并消失了。
他听得最多的,是宫人说她贤良淑德,是朝臣骂她柔媚惑主,至于她那需要旁人来哄一哄的小任性,却是一点也不曾听说过。
崔元锐看了看薛妃。
宫廷的残酷,不曾让她改变半分,磨去她所有骄傲棱角与柔软的,却是他与她的往事。
崔元锐垂眸,哑声道:“当年之事,确是我对你不住。”
仲春二月,凛冬的寒气尚未散尽,风一吹,便将冷意一同带了来。
薛妃的声音明明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却让他冷到了骨髓里:“从十二,到十六,我这四年时光,在你那里,也不过是一句对不住。”
崔元锐手指微紧,薛妃的话仍在继续:“都道崔家子弟最是薄情寡义,做事从来是权衡利弊,我那时年少,只想着你与旁人不同,可浪费四年时间之后,终于发现,是我痴了。”
“崔元锐,你果真是崔家长房嫡子,骨子里便是冷血薄情的。”
崔元锐低头看着薛妃,眸光变了几变。
他与薛妃的往事,认真算起来,的确是他负了薛妃。
薛妃莫说只是骂他,纵然一剑将他杀了,他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切皆是他的错。
薛妃抬着头,杏眼中蕴着水光,迎着崔元锐挣扎的目光,颤声道:“你若还念着当年半分旧情,此生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该出现在九公主面前!”
崔元锐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九公主?
崔元锐忽而想起那个蹒跚学步时,突然撞在他腿上的小肉团子。
九公主的模样并不像天子,而是像足了
薛妃。
撞到他腿上后,不哭也不闹,反而抬起小脑袋,冲他笑出一口小虎牙。
他看九公主身后并没有跟着宫女内侍,便将她抱了起来,将她送到昭阳殿去。
小小的九公主揪着他头盔上的璎珞,口齿不清地说道:“骑大马,我要骑大马。”
他便将她放到了肩上。
九公主笑得更欢快了,到了昭阳殿,仍不愿意放开他的手,薛妃从殿内走出来,看见他的到来大惊失色。
想到薛妃那日的模样,崔元锐又看了看面前的薛妃。
大夏民风开放,天子李泓更是一个颇为大度的人,连寡妇都纳了,又怎会在意薛妃曾与他议过亲?
更何况,他与薛妃议亲的事情并不是秘密,瞒是瞒不住的,他今日送九公主回来,也只是怕九公主一人在外面受了什么伤害,并无旁的因素。
薛妃不应该吓成那般模样。
崔元锐越想越疑惑,忽而又想起九公主那张与李泓并不大相像的脸,再一想他与薛妃的那一夜,瞳孔骤然一缩,失声问薛妃道:“九公主是——”
话刚出口,他便不敢说下去了。
薛妃冷笑,道:“你终于发现了?”
“崔元锐,你我相识多年,你终于聪明了一次。”
崔元锐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早该想到的。
哪怕李泓在去薛家的那一日便宠幸了薛妃,薛妃生九公主的日子,也太早了些。
九公主不是李泓的女儿,而是他与薛妃的。
空中有飞鸟划过,崔元锐闭了闭眼,手指揉着眉心,调整着急促的呼吸。
“你这是欺君之罪。”
崔元锐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若这件事被旁人知晓,丢性命的不仅仅是薛妃与他,更有他们身后的家族。
薛妃笑道:“这时候知道怕了?”
“那夜你大汗淋漓在我身上时,怎不知道怕?”
“你——”
崔元锐被噎得一滞。
薛妃仍在笑,笑里满是讥讽与悲凉:“刀子不割在你身上,你永远不知道疼。”
“在你看来,我入宫之后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却不知这些年来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的是什么日子。”
崔元锐眸光变了变,哑声道:“你不该将她生下来。”
薛妃道:“我又何尝
想将你的孩子生下来?”
崔元锐抿了抿唇,手指紧握成拳。
天子并不是一个贪花好色之人,初见薛妃之际,被薛妃的容貌气度深深吸引,刚将薛妃迎入宫,便给了薛妃美人的封号,得知薛妃有了身孕,更是让御医们不眠不休地守着。
天子说,若是薛妃这胎有了问题,要整个昭阳殿与御医院陪葬。
天子虽然仁善,可他宠爱薛妃的事情世人看在眼里,未必做不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事情来。
这种情况下,薛妃的这一胎必须安安稳稳生下来,不能有一点意外。
哪怕薛妃的肚子,瞧着有点怪。
他与薛妃的女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人间。
崔元锐忽又想起,曾经伺候薛妃生产的几位御医,似乎在诊治其他宫妃时出了问题,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再没有一个人留在华京城。
他当时还以为是那些御医们学艺不精,而今想来,却是薛妃暗中动的手脚——留着御医们的性命,终归是个祸患,他无权指责薛妃的狠辣。
夹着寒意的春风迎面拂来,崔元锐眸色微沉,道:“你想让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