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坝河堤被突然汹涌的暴雨冲破时,罗允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在那个电闪雷鸣、铺天盖地全是水的深夜,罗允青白着脸从第十七房小妾身上爬起当晚,罗府书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拿到整理好的百姓伤亡名单,罗允没敢仔细瞅,匆匆草草掠过,只看了最末计的死亡总数。
那是一个让罗允看了一阵心梗、却同时又有点侥幸的微妙数字。
罗允暗骂句倒霉后也微微松了口气,没敢联系任何人,只遣了一名信得过的乡野小吏,易作流民,跑了桐柏山一趟。
再之后,湖团厅管河同知宋端方就被发现自缢在了家中。
罗允心下微安,知道第一张保命符已经贴好,剩下的事,也就一个“熬”了。
东宫的人会找上门,罗允不奇怪,宋端方只是一个最表层的替罪羊,作给被暴雨决堤冲得流离失所的百姓看的,稍微了解点官场运作,都不会天真地以为到这一步就完了。
但现实的发展还是与罗允预计的有了些不太小的出入。
比如,罗允虽然知道东宫的人肯定会查自己这个淮安府的海道总管,但在他的想法里,那该得是两方和和气气坐在一处、你来我往打几遍机锋的暗潮汹涌场面。毕竟对方手里并没有罗允与贪墨案直接相关的证据。
而不是一行黑衣暗卫夜袭罗府,二话不说直接将罗允打晕带走。
从这里开始,罗允就再无什么计划可言了。
当着东宫太子的面向五皇子点出那十万两的下落,对罗允来说,是多日受刑后冲动之下的尝试,亦是在看不见活路情况下的最后挣扎。
“我”裴无洙都听傻了,指着自己反问罗允道,“那十万两在本王这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裴无洙再怎么犯浑,也不可能平白收受朝廷命官这么大的一笔银钱贿赂。
“殿下应当是忘了,”罗允小心翼翼地觑着裴无洙的脸色,两只饱经酒色的浑浊眼珠闪了闪,提醒道,“在凌河边上画春舫那次,左二公子带了一副寒雀图来作彩头,见殿下喜欢,就送给了殿下。”
“后来在春莺里,左二公子与殿下比射壶,左二公子先后输给了殿下一副玉堂富贵、秋浦春蓉、松梅双鹤、三友百禽图”
“等,等等,”裴无洙脸色一白,霎时悟了,颤着嗓子结结巴巴道,“你不要告诉本王,这,这些都是真迹”
罗允听了这话,反像是深受侮辱一般,扬了嗓子强调道“这些都是左二公子揣摩殿下喜好,一一吩咐臣等去寻的,送到殿下眼前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仿作呢”
裴无洙眼前一黑,险些要当众晕过去了。
裴无洙前世身体不好,心脏先天有缺陷,医生叮嘱她不能有大喜大悲,为了静心,家里安排她从小学国画,花鸟之类因最平顺情绪,深得裴无洙喜爱。这点小偏好甚至跟着她到了大庄。
但是,她学国画不代表她能认出真迹啊
而在左静然看来,裴无洙一个皇子,既都对这些东西谈论得如数家珍了,怎么还会辨不出真假所以压根没提过一句那是真品。
裴无洙现在就想砍掉自己当初随便摸摸蹭蹭的手。
但现在明显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哦,本王捋清楚了。”裴无洙总算明白刚才为什么罗允敢请求自己“保”他一命了。
同样,对方那话里提左静然,也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借左静然的情面,而是意在以此提示裴无洙的“不清白”。
裴无洙呵呵笑道“原来罗大人贪下朝廷拨的筑堤款,一半拿去分给了手下的管河同知,一半拿去奉承上司本王好巧不巧,就是罗大人你奉承上司所奉承的那个。”
“二十万两银子,一半在宋端方祖宅埋着,一半在本王这里,就罗大人您一顿辛劳,但乐于奉献,最后反而是干干净净的那个,对吧”
罗允自然能看出裴无洙动了怒,但事已至此,若是不把五皇子拉下水,他却是要必死无疑了。
罗允只得硬着头皮接道“自然,王爷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归根结底,桐柏坝决堤,若追根溯源,确实也是因为王爷喜欢黄徐崔边等人的画作”
裴无洙闭了闭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厌恶。
跟罗允这种厚颜无耻、狡言篡实之人再多说一个字,都让她觉得无比的恶心。
“罗大人,孤想,”在一片死寂中,东宫太子突然悠悠然开口道,“你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些事情。”
“你贪墨官银也好,以次充好也罢,汲汲钻营也好,攀附左家也罢”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眼从上而下地睥睨着地上跪着的罗允时,恍惚间有一种正在看死人的冰冷与漠然,“这些事,都与小五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你懂了么”
罗允平生第一次单单被人看着,就生生骇出了一脑门一后背的冷汗。
他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若是自己敢答出一个“不”字,那位国朝尊贵的太子殿下能直接叫他从此变成一个再也说不了一句话的死人。
罗允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冲动妄图攀咬五皇子的。
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只念着若是能把那位深受帝宠的天潢贵胄拉下水,出于对儿子的偏私,今上多半会将桐柏坝决堤事匆匆按下,不予外人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