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信与不信,根本就不重要。
他早已能分辨出,别人对他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真的付诸行动。因为没人觉得他有能力给予回报。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去看。
他怕回过头的结果,会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冰天雪地里,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失望。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在心里轻声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翌日,齐帝带着昭仪钱宝念、太子萧明宣、恒王萧明思,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齐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说法是“太子、恒王与淮王兄弟之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萧明彻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齐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钱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钱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李凤鸣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齐帝想起红颜薄命的萧明彻生母。他的眼神很少落在萧明彻身上,偶尔父子间不得不对话时,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萧明彻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有答,不问不出声。
齐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然早有默契定论,今日不过“演绎”个过程。
太子和恒王大约也明白了齐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李凤鸣便分神看向不远处的钱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齐帝、皇后和钱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她从侧后方将钱昭仪暗中细打量,便大致能懂萧明彻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
这位钱昭仪虽已近四旬,可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李凤鸣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萧明彻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萧明彻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齐帝拍板定案,说萧明彻“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钱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将萧明彻领去侧院教诲。
被钱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李凤鸣并不意外。
她拢紧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低声问“辛茴,有把握吗”
辛茴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宫里来的那队内卫全在主园,这侧院眼下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辛茴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李凤鸣今日特地带辛茴随侍的原因。
李凤鸣颔首,沉静望着院中雪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见萧明彻并无出来的迹象,她便冷声果决“动手。”
自随嫁来到齐国,辛茴除每日早上陪李凤鸣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一得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钱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辛茴开道,李凤鸣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高炽。
她猜到钱宝念多半要趁火打劫,不会对萧明彻太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昭仪钱宝念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萧明彻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像一根安静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执一捆荆条,正默契配合,轮流用力抽向他。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辛茴看清后,也惊得脚滞了滞。
下一瞬,她接到李凤鸣的眼神,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钱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站起身来,温柔笑面里藏着愠怒。“淮王妃,你未免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李凤鸣语气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着积雪走向萧明彻。
冷肃目光却一直冲着钱宝念。
钱宝念眸底微惊,却还强撑“母妃”架势。“本宫领陛下口谕在此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私自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继续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需时时恪尽职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李凤鸣解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钱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神情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萧明彻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李凤鸣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似焰,袍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出云双头凤,那是魏国皇族图腾。
李凤鸣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萧明彻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萧明彻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温度。
萧明彻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但李凤鸣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只专注与钱宝念对峙“再动他一下试试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齐魏两国的邦交大祸。你区区一个钱昭仪,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当然也无人敢动。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辛茴发出咳嗽声提醒。
李凤鸣敛神,弯腰向萧明彻伸出手“站好,这一仗我陪你打。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萧明彻带着七分狐疑、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然后,静止片刻,缓缓闭目。
两个深长呼吸后,他将信将疑地睁眼
没有消失。她居然是真的
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自她腕处滑过,最终握住了她的指尖。
触感温暖柔滑,无比真实。
直到整队内卫进院,怒容满面的齐帝、看热闹的太子与恒王、惊疑不定的宗亲重臣们悉数进了院中,萧明彻都没有放开李凤鸣的手。
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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