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禾抿唇,沉声道:“报告显示病人的双下肢肌力异常,双侧伴随巴氏征阳性,这就表示他有颅脑病变。”
恩禾的语速很快,却将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清晰:“这是一种变化非常快的病,病人很有可能随时出现心跳呼吸暂停,甚至死亡。”
语落,女人茫然地睁大眼睛,神色怔愣,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恩禾的话。
恩禾将手中的检测结果递过去,轻声道:“希望你们有这个心理准备。”
静了半晌,女人嘴唇都在哆嗦,脸色也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没有去接恩禾手里的检测结果,反而紧紧抓住恩禾的胳膊,神情惶恐又不安:“那什么时候会病变?”
女人的力气大得出奇,恩禾甚至能感觉到她尖锐的指甲都快嵌入她的皮肉。
对上家属通红的眼眶,恩禾睫毛微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语气认真且坚定:“随时,有可能是几天,一个月。”
她顿了顿,慢慢说出那个家属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也可能是下一分钟。”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女人的某根神经,面前的人忽然崩溃尖叫,长长的指甲划过恩禾胳膊上薄薄的皮肤,“你撒谎!怎么可能!”
“我儿子明明好端端的躺在那里,怎么可能会突然就死?!”
病床上的男生并没有听到他妈妈跟恩禾的对话,此时被他妈突然的尖叫吓到,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人。
女人无意中瞥到恩禾白大褂上的工作牌,当看到“见习医师”的字样时,她脸上悲怮惶恐的情绪忽然收敛,整个人瞬间被满腔的怒意所包裹。
她指着恩禾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还以为你是个护士,没想到居然是个见习医师!”
“要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生告诉我,我起码还信你的!”
女人眼神恨恨注视地着恩禾,声嘶力竭,唾沫星子乱飞,手指就快戳到她的脸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儿子活不过今天!小心我投诉你!”
女人步步紧逼,恩禾紧咬着唇瓣,一声不吭。
病房里还有另外两名病人,大致了解两人的对话,皆一阵唏嘘。
他们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纤瘦单薄的女孩,像一棵暴风雨中,孤立无援的白杨。
恩禾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虽然宋越川会欺负她,不喜欢她的同学会跟她吵架,但像现在这样的局面,却是她第一次面对。
委屈,难过,生气,只能咬碎了牙咽回肚子里。
恩禾从始至终保持沉默,无声地承受女人满腔的怒意。
就在女人扬起手想要动手时,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冯医生脸色铁青地挡在恩禾面前,动作敏捷地箍住女人的手腕。
“这里是医院!你敢动她一下我就报警。”
冯医生的话掷地有声,偌大的病房里瞬间静得出奇。
恩禾愣在原地,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鼻腔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那天下午,恩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办公室的,每走一步,脚下似有千斤重,就连呼吸都沉重。
办公室里,冯医生迟迟没有回来,恩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整理没有完成的病史,病历报告。
虽然有之前的见习经历,但这一次却是恩禾第一次跟家属直接沟通。
她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经验为基础,但并不排除失误的存在。
冯医生没有回来,恩禾忐忑不安地待在办公室,已经准备好待会挨训。
傍晚十分,梁萌从妇产科过来,找恩禾一块去食堂吃晚饭。
“恩禾,你这胳膊怎么了?”
梁萌习惯性地挽着恩禾的胳膊,才注意到女孩白皙纤细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抓痕,伤口上的血珠已经凝成血痂。
恩禾之前没注意,现在才想起来,应该是那位家属情绪激动时不小心抓伤的。
没注意的时候,也不算很疼。
恩禾摇摇头,抿了口碗里的汤,小声说:“应该是不小心刮到的。”
梁萌点点头,没多想,关心道:“那你以后小心一点,尤其在医院,伤口很容易感染的。”
恩禾心中一暖,抿唇笑笑:“知道了。”
晚饭回去,恩禾还在犹豫要不要留下来加班,等冯医生回来,结果听到旁边的一个护士说,2502房有个病人快不行了,半小时前已经推去了抢救室,冯医生主刀。
恩禾愣了下,她今天就是从2502那个病房回来的。
“姐姐,你知道是哪号床的病人吗?”
那护士想了想,确定道:“应该是3号床的病人,好像叫什么峰来着。”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恩禾站在原地,足足呆站了十几秒。
护士姐姐见恩禾脸色苍白,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关切道:“学妹,你没事吧?”
恩禾缓慢地回过神来,又问:“那冯医生多久能回来?”
护士:“这个不确定,颅内手术一般都比较耗时,那个男生是突发性病变,估计要花挺长时间抢救。”
恩禾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凌晨两点,冯建明才从抢救室出来,他活动着酸麻的手腕,一边摘下脸上的医用口罩。
一直等在抢救室外的两名家属,一看到冯医生出来,眼泪唰的一下夺眶而出。
“冯医生,真的太谢谢你了!”
“要不是你,我儿子说不定早就”话说到一半,女人已经泣不成声,一旁的丈夫连忙扶着她,才不至于倒下去。
冯医生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以他这暴脾气,他其实很想对这家属训两句,毕竟他带的那个小丫头今天肯定是被吓到了。
冯医生抿唇,神情淡然平静,沉声道:“我的学生今天说得很清楚,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你们不相信。”
冯医生顿了顿,“这次虽然抢救回来了,但绝对不能存有侥幸心理,下次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抢救回来。”
先前还指责恩禾的中年女子,此时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神情十分自责。
这种一开始不相信医护人员,后来被打脸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冯医生习以为常,叹了口气叮嘱道:“病人现在的情况稍微平稳,我就不睡了,有什么状况你们通知我。”
“我的办公室你们应该知道的。”
女人感激道:“冯医生,您赶紧去休息休息吧,我们会注意的。”
跟家属叮嘱完注意事项,冯医生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门口,冯建明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惊喜的声音:“冯老师,您终于回来了!”
在这个医院,只有一个人会叫他冯老师。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听到这个声音,冯建明浑身的疲惫感忽然间消散,他压着眼底的笑意,回头后依旧是是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脸。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去?”
恩禾拿着手里的饭盒小心翼翼地跑过来,对上冯医生的目光,脸上的笑意迅速收敛。
这种感觉就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见到班主任时的情形。
恩禾将手中的饭盒郑重其事地递给冯医生,轻声道:“冯老师,我听护士说,刘峰今晚病情加重,您去抢救室了。”
“您忙到现在肯定还没吃饭,所以我帮您点了外卖,刚刚拿去热了一遍。”
面前的小姑娘态度认真又诚恳,长而卷的睫毛扑闪扑闪,甚至有一丁点讨好的意味。
估计是觉得今天在病房发生的事,他一定会严肃批评。
冯建明低头看了眼小姑娘拿着的饭盒,再硬的心肠也软了。
冯建明板着的脸再也绷不住,忽然轻笑了声,他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进去,一边接过恩禾递过来的饭盒,淡声问:“这饭盒里都是什么菜?”
老师一开口,恩禾眼睛一亮,连忙跟在冯医生身后,一字一语说得格外认真,跟个专业的报菜员似的。
加上刚才结束的这台手术,冯医生今天从早到晚几乎连轴转,一刻都没停歇。
忙碌到现在,最想要的不过是吃一口热饭。
冯医生打开饭盒吃饭,抬眸扫了眼面前的女孩,发现恩禾安静乖巧地站在办公桌前,似乎有话想说。
这小姑娘机灵着呢,明显有备而来,要不然怎么会一直等到凌晨两点?
冯医生挑眉,吃了口热饭,揣着明白装糊涂,语气难得轻松地调侃:“怎么,还想在这熬个通宵啊?”
恩禾抿唇,其实很想为白天的事说声谢谢,又怕挨训,于是小声道:“冯老师,宵夜好吃吗?”
冯医生忍着笑,故意板着脸开口:“说吧,什么事找我。”
冯医生直言不讳,面前的女孩微垂着眼,卷而密的长睫扑闪,有些不安,“冯老师,就是今天在病房的事,你怎么没有批评我”
提起白天的事,恩禾越说越没底气,事后她深刻地反思了自己的行为。
她只是个见习的学生,的确没有资格宣布病人的生死,那名家属生气愤怒,甚至想对她动手,都情有可原。
是她没有定位清楚自己的身份,给冯医生添了麻烦,差点引起一场医闹事故。
听着恩禾的反思和认错,冯医生三两下吃完饭,空荡荡的胃终于填满,疲惫也有所缓和。
冯医生盖上饭盒,淡声反问:“说完了?”
恩禾抿唇,自责地点点头。
冯医生看她一眼,正色道:“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没有任何失误,不需要道歉。”
今天刘峰做了两项检查,恩禾却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这点完全出乎冯建明的意料。
其次,她勇敢果断地告知家属,病人的真实病情,处理得很好。
最后面对病人的愤怒,面前的女孩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这一点对于一名新手医师来说,难能可贵。
一旦恩禾反驳,或者回击,这场闹剧会很难收场。
没有等到批评,听到冯医生的赞许,恩禾本来耷拉着脑袋,已经做好了挨批的准备,这会诧异地抬头,看着自己的老师。
对上冯医生含着笑意的眼睛,恩禾迟疑道:“冯医生,我真的做对了吗”
冯医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沉吟道:“任何神经系统的病变,我们不仅要如实跟家属交代病情,还要往最坏的情况考虑。”
在神经内科工作,跟别的科室不太一样,对医生的职业素养具有极高的要求,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从死神手里抢人。
而面对突发性病变,即使主刀的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医师,也很难保证手术可以成功。
他们能做的就是告诉家属最坏的情况。
恩禾听了,似懂非懂。
冯医生倒也没有强求,“这句话,你以后会慢慢明白。”
离开医院时,已经快到凌晨三点,恩禾走之前正准备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接着在一片寂静中听到冯医生的声音。
“我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挺想收个关门弟子。”
恩禾明显愣了下,大脑卡壳了几秒,然后赶紧回头,黑白分明的眼眸睁大,专注又紧张地望着办公室里的人。
“冯老师,您觉得我怎么样?”
冯建明顶着俩黑眼圈,慢悠悠地抿了口杯中的浓茶,笑了笑:“还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