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宋越川并没有回家,而是答应了别人白天的一场赌局。
A市,深夜故周山的山脚下,公路入口的停车场停着七八辆平日里并不常见的超跑,一群年轻男子懒懒散散地斜倚在车边,身旁还跟着不少衣着性感火辣的女伴,还有人带了专业的赛车手过来。
这条空寂无人的环山公路,是圈里众多公子哥完成赌局的地方。
白色的起点线上,并列排着五辆国际限量版顶级超跑,车身线条张扬流畅,似乎同主人一样桀骜不驯。
其中那辆银色的迈巴赫格外惹眼,这辆超跑本身的价格直逼九位数,而坐在车里的人更是让无数女人望而却步。
圈里的人都知道,宋越川早些年都混地下拳场混,无人驯服,一身匪气,回归宋家后,明显有所收敛,平时基本上不会参加这种赌局,更不会亲自上场。
今天谁能第一个到达终点,就能拿下20万奖金。
这类赌局开始以来,却是第一次有这么高的奖金额度,而路线也是有史以来难度和危险系数最高。
所以每个人比赛之前,都签了一份协议,生死概不负责。
周围一群人欢呼雀跃,嫩模网红纷纷跟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仅仅是陪坐,就可以拿到五位数的奖励。
贺子羡跟宋越川一块过来的,本来挺想玩玩,但看了眼地图,直接痿了!
这条山路十分险峻,有很多九十度的弯道,稍有不慎都会死人的。
贺子羡眉头拧成“川”字,这群人怕不是嫌命太长了???
宋越川坐在车里,微垂着脑袋,挺括的脊背靠着座椅,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轻点着方向盘,整个人的姿态疏懒又放松,似乎根本没把这场赌局放在心上。
“哥,你真要亲自上啊?”贺子羡扒拉在车窗边,看着车里的人,一点也不放心。
宋越川一声不吭地系好身上的安全带,清隽的眉眼间没有多余的情绪,从贺子羡的角度望过去,能看见男人修长利落的脖颈,棱角分明的下颚缀着淡青色的胡茬。
再一次看到了颓废抑郁小王子。
贺子羡继续劝:“不就那20万奖金吗,你打两圈麻将的事儿。”
“咱真不至于为了这点钱,搭一条命进去吧?”
这人跟个唐僧似的嘴巴叭叭个不停,宋越川拧眉,目光凉凉的睨他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贺子羡还有当和尚的潜质。
宋越川抬眸,扯着嘴角:“说够了?”
贺子羡无辜地眨巴眼,认真道:“那我到时候给您选块上好的墓地。”
“滚!”
宋越川启动了发动机,表盘转亮,银灰色迈巴赫“轰”的一声冲出去的那一刻,贺子羡顿时拧紧了眉心。
去宋氏工作以后,宋越川日常出行都有司机接送,但他的车库里却什么车都有,从敞篷超跑到越野,每一辆车恩禾都坐过。
尤其夏末傍晚,恩禾最喜欢跟着他出去兜风,那时候她年纪小,会故意调皮顽劣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引得宋越川拧眉训斥,将她拦腰拉回,才会老实下来。
那时小姑娘总是笑得很开心,故意在他耳边吹气,纯真中带着蛊惑,对他说:“你关心我,就是喜欢我对不对?”
但他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推开她。
宋越川侧目看了眼空荡荡的副驾驶,恍惚间眼前忽然出现恩禾的影子,她捂着耳朵,冲他娇滴滴地喊:“宋越川你开慢点!我害怕!”
眨眼的一瞬,眼前的幻境消失。
宋越川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很清楚的明白,这样的画面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银灰色迈巴赫疾驰在陡峭险峻的山路中,引擎发出冲天的轰鸣声,一道接着一道的车影快得像闪电。
像是玩命的赌徒,在劲风中迷失自我。
比赛开始之后,贺子羡跟其他人则通过大路去终点,还没到地方,守在终点的人忽然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说有辆超跑中途轮胎摩擦起火,在一个弯道处直接飞出去了,现在已经打了120,剩余车辆安全到达终点。
同行的人一听这话,皆是一脸卧槽的表情。
玩出人命,肯定要闹到警察那边,要是被查他们赌车,这事可就闹大了。
一群纨绔子弟,关心的不是车上的那条人命,而是担心事故引发的后续麻烦。
贺子羡一听有人发生意外心跳都差点没了,他低咒一声,找到宋越川的号码迅速拨过去,每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为了20万连命都不要了!
对方迟迟不接电话,贺子羡拿手机的手都在哆嗦,脑子里又回想起刚才宋越川出发时,他调侃的那句:“到时候给您挑一块上好的墓地。”
该不会一语中的?真出事了?
贺子羡急得团团转,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十五分钟后,贺子羡和几个兄弟火急火燎地赶过去。
当看到终点线上停着的那辆银灰色超跑,但半边车身已经严重变形,深深地凹陷进去,毁得差不多了。
贺子羡眼睛睁大,他妈的腿都已经软了!
车在这,说明人没死!
贺子羡大气都不敢喘,撒开腿急忙跑过去,憋着怒气对着车窗砸了两下。
很快,宋越川从车上下来,一张冷白无血色的脸,看着与平时无异,却透着一股阴郁的病态感,清冷的月光将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拉长,沉寂地如鬼魅一般。
贺子羡将人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恨得直接将手机砸在宋越川身上,没好气地破口大骂:“我他妈还以为出事的是你!”
“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丫要是真死了,老子绝不替你收尸!”
贺子羡骂骂咧咧,面前的男人却周身沉寂。
刚才掉下弯道的不是宋越川的车,但快到终点时,有人求胜心切,直接撞上来,搞笑的是,大家都没死,只是受了点轻伤。
宋越川也不知道自己伤哪了,就是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炸了,喉咙里也像是吞了玻璃渣一样,一刺一刺的痛。
感觉到有股温热潮湿的液体沿着胳膊,手背,慢慢往下滴落。
宋越川垂眸,看了眼滴血的手,俊脸淡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弯腰俯身,从车里拿出一盒烟。
贺子羡没发现这人的异常,跟在他屁股后头继续吐糟:“你这车维修可不止20万吧??”
起码得翻好几倍,这赛车赛了个寂寞???
宋越川觉得浑身骨架都要散了,贺子羡还在叭叭个不停,他无奈转身,朝贺子羡递烟,声音很沉,漫不经心的语气:“来一根?”
看到这人的手,贺子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错愕地睁大眼睛,盯着宋越川半边浸满血的白衬衫,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受伤了,刚才为什么不说?”
宋越川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嘴里叼着烟歪着脑袋,手指虚笼着挡住晚风,用打火机点了烟,像一刻迎风而立的松柏,如果能忽略他身上大片骇人的血迹。
宋越川勾唇笑了笑,黑如鸦羽的睫毛低低的覆盖,神情清冷疏淡:“小伤,死不了。”
这人似乎早就感觉不到疼,从参与赌局到现在,贺子羡缓慢的意识到是,宋越川一定是哪出了问题。
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贺子羡真真切切感受到某种接近死亡的空寂感。
“宋越川,你是不是疯了?”
静了好半晌,他看着宋越川踩灭脚下的烟头,清眉黑目,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悔意,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他说:“子羡,我后悔了。”
贺子羡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想都没想道:“后悔有什么用?幸好你没事,下次真别沾赛车这东西了,一不小心,命都没了!”
他们这群人根本没把那20万当回事,玩的就是刺激,但真要是遇上意外,哭都来不及。
是啊,后悔没用。
宋越川低垂着眼,晦涩不明。
贺子羡越说越不对劲,这才停下来反问:“等等,你后悔什么了?是不是可以打120了?”
宋越川没说话,而是转身离开,因为受伤他的动作迟缓,颀长瘦高的背影沉寂寥落,慢慢隐匿在无尽的夜幕中。
贺子羡后知后觉这人的反常,还有刚才那句“后悔”,十有八、九跟恩禾有关。
恩禾都离开A市一年多了,人家早就过上了新生活。
世上根本没有后悔药,就算有,也已经晚了-
此时的B市省人民医院,恩禾像往常一样跟着冯医生工作,每天查房,整理病史,有时候也会去手术室观摩手术。
今天来问诊的人中,有一个人很奇怪,外形看起来身高腿长,穿着一身黑色的卫衣卫裤,带着低低的鸭舌帽,似乎有意将自己遮挡得严严实实。
恩禾跟着冯医生在神经内科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也会看到一些特殊群体,当面前的人摘下帽子的那一刻,恩禾才看到一张白皙尚显稚嫩的脸。
来看病的男生叫林予杨,是一名消防官兵,冯医生问起他的年龄时,竟然跟恩禾同龄,甚至生日还比恩禾小两个月。
林予杨有张娃娃脸,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所以看着很显小。
回答医生问题的时候,林予杨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打得笔直,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名军人。
恩禾见他有些紧张,有点像警察审讯犯人的神情,她轻声道:“你不用紧张,轻松点。”
恩禾说完,林予杨看着她,而后点点头,脸却慢慢变红了,红晕一直曼延到耳朵尖。
冯医生看了眼他的检查报告,问:“你有没有女朋友?”
林予杨本来状态已经放松,被问到这种私人问题,他脸一热,洪亮的声音也低了一度:“没有。”
冯医生和善地笑了笑,没想到这小伙还挺害羞。
了解完病人的情况,冯医生淡声道:“你的神经系统检查并没有什么异常,建议你去神经外科一趟。”
“初步判断,你这应该是抑郁和焦虑的表现。”
林予杨看了眼手中的报告,谢过冯医生后,又看向恩禾时,眼睛眨了眨,快速说了句谢谢,便离开了。
林予杨一走,冯医生接过恩禾做的病史总结,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恩禾也有些沉默,轻声问:“冯老师,林予杨会好起来吗?”
冯医生放下病史,拿起桌上的茶杯,打开后轻抿了口,眉心微拧,“他这是心病,要想真的好起来,必须自己想通才行。”
“治疗抑郁的药物,也只是起到一个缓解作用而已。”
精神方面的疾病,长期服用药物,会有很多副作用。
有句话叫:“心病还须心药医。”
恩禾点点头,不知道林予杨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出这段阴影。
谁也想不到,这个年轻,害羞,甚至恐惧人群的大男孩,其实是个英雄。
林予杨是一名消防队员,上个月在一次救援行动中,去救一个刚满18岁准备跳楼轻生的女孩。
那个女孩当时就站在酒店的窗户边,8层楼高的地方,狂风吹乱她的裙摆。
底下的路人纷纷抬头看着高楼处的那抹单薄身影,有人担心,也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驻足围观,更有甚者,还在打赌那个女孩是真跳还是假跳。
跟队友一起,负责从阳台正后方悄悄潜入,趁女孩不注意的时候,将她从身后抱住,然后迅速拖进来。
就在林予杨翻身跳进阳台的那一刻,女孩像是察觉到有人来救她,忽然回头。
看到林予杨时,女孩摇头后退,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紧跟着便毫无犹豫,十分决绝地从八楼的窗口一跃而下。
林予杨像一只行动敏捷的猎豹,迅速冲过去,只堪堪抓住女孩的手。
女孩的身体悬在空中,所有的承重力全在林予杨的胳膊上,他咬牙坚持,但女孩的眼里只有赴死的决心和生无可恋。
女孩泪流满面,哭着对他说:“求求你,放手吧。”
尽管如此,林予杨分毫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他用尽全力想要将女孩拉上来,却在下一秒,女孩忽然伸出另一手,用最后一丝力气,一根一根掰开林予杨握住她的那只手。
这短暂的几秒,林予杨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凌迟。
手指被迫掰开的那一瞬,林予杨手上的重量一瞬间消失,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终于在这一刻解脱,他也亲眼看着女孩在自己面前坠落。
一具年轻鲜活的身体,穿过呼啸而来的风,在喧闹叫嚣的人群里,在林予杨绝望的低吼中,“砰”的一声撞击在地面。
鲜红的血液如一朵诡异绽开的玫瑰,从女孩的脑后蔓延盛放。
在底下看热闹的人群,甚至还有人叫嚷着女孩什么时候死,当这具年轻的身体砸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喧闹声戛然而止,陷入一片死寂中,短暂的沉默之后,在场的人尖叫着逃开,方才还在叫嚣着的路人,此时安静如鸡。
当一条生命决定放弃活下去的机会时,我们就算不能施以援手,也不该成为促使她陨落的刽子手。
林予杨站在八楼的阳台边,心脏像是被一把铁锤,锤得支离破碎。
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女孩从自己眼前跳下去,这种绝望,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地锁在其中。
他甚至有一瞬间,也想跟着跳下去。
队友赶过来时,林予杨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也嗡嗡作响。
那具尸体孤零零的躺在马路上,被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有好心的路人经过,将衣服轻轻盖在女孩身上,为她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直到救护车赶来,将女孩的尸体抬上担架,围观人群才三三两两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