犊车在山道上行驶着,苏棠觉着无聊移到了雯萝车上,一边喝着雯萝的豆浆加蜂蜜,一边指着山道旁的景物嘟嘟囔囔。
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话雯萝有些无奈地想。
“翁主你看,你知道那叫什么山吗”苏棠用羽扇指着远处烟雾笼罩的山脉,不等雯萝回答就道,“那叫眉山。因为常年笼着烟云,就像女子蹙眉一样,所以这么叫。我小时,也曾随着阿父爬上去过。山腰有种野果,又甜又脆。”
“翁主你知道那叫什么河吗”他又指着不远处一条蜿蜒的溪流,同样不等雯萝张口就自问自答,“那叫项河。因为正好在眉山下面,弯曲得就像女子脖颈上的饰品一样。”
“翁主,你猜河中那只野鸭叫什么名那只叫三花毛。哈哈哈,有趣吧”
雯萝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肘部攻击。
“哎呀。”苏棠哀叫一声,软软倒下去。
她顿时吓了一跳,忙扔掉扇子去扶苏棠。刚才是不是怼到他心脏部位了
苏棠一下子直起腰哈哈大笑,“翁主,你是不是以为把我的心打碎啦”
雯萝见他是装的,顿时就不想理他了。捡起扇子继续扇火气。
“哎,别生气啊,”苏棠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的心不在这边,它在这边。”
她愣了一下,右位心目光立刻移过去,“这可真罕见。”
“是吧,”苏棠大咧咧道,接着又指着窗外一个不知道什么形状的山坡,“翁主,你猜那个是什么坡”
雯萝简直无法忍耐,“阿棠,你来了毛地后,你家人定然很开心吧”
“为何”苏棠疑惑地回过头,“难道不是十分伤心,天天都在思念我吗”
“不会,不信的话,等我去了你家,你再看。他们肯定会对我万分感激。因为没了你,耳朵都变得很清静。”
苏棠嗤笑,“翁主你嫌我话多这你就冤枉我了。我可是纵横家,纵横家就是要靠嘴皮子吃饭的。我不表现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口才好”
“口才不等于啰嗦。”
“我在展示我的博学。”
“博学就是这座山那条河,还有一只野鸭子是吗”雯萝好笑,
“赢凌也是你的同门师兄弟,照你这样讲,我提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的人了。”
苏棠嘿嘿一笑,“那倒不是,我师父说似我这样的,纵横家里也少见。”他停了一下道,“不过我觉得赢凌倒不太可能来。因为一般来说盟会,国君和储君只会来一个。如果都来,证明国君心里另有储君。毕竟盟会也不是特别安全的场所。”
“一旦国君在盟会上遇到危险,储君就可以直接接任,这样不会使国家遭遇政治混乱。但是如果赢凌来了,秦王没来,就证明秦王身体出现问题了,已经开始移交政务。所以开一次盟会,就能看出别的国家暗藏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每次盟会,都有很多人去的原因。”
“原来如此,阿棠还是懂很多的。”雯萝笑眯眯赞道。
“那当然啦。”苏棠扬起自豪脸。
远处,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都城庞大的轮廓。浬河环绕着洛邑和成周两座城。周天子的王都跟别处不同,是两座。洛邑是天子和贵族居住的城,成周是驻防军队和安置殷民的地方。
苏氏一族是古老的殷商贵族,世世代代跟着周王室,从镐京来到这里。苏棠的父亲就是周王室的上卿。见到儿子突然空降到院中,又惊又喜,正准备说话,就看见雯萝从苏棠身后走出来。脸色一变,这不是毛国的姬候吗难道嫌他儿子不好,亲自来退货了
雯萝自然不知道苏父在想什么,她微微一笑,苏棠连忙迎上去道,“阿父,我陪翁主来参加盟会,顺道回家看看。”
苏父这才松口气。若是被退回来,他的老脸往哪搁
雯萝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是苏棠老板的缘故,还是别的,苏父对她格外热情。
“阿棠当时跟我说要去毛国,我第一反应就是毛国好啊。很多年前我曾去过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苏父笑道。
苏棠听得嘴角直抽抽,当初他说要去毛国出仕,拿着鞋底对着他狂抽,追出两里地的人是谁啊
苏父笑眯眯,“姬候实在是太过信任阿棠,听说三座新城都交了这小子哎,也不是我自夸,阿棠确实才华横溢,想当初多少诸侯国都求着他去,最后慧眼识金去了毛国,也是姬候和阿棠的君
臣缘分。”
夸了一会儿,苏父突然道,“呃,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姬候今年岁庚”
眼见他爹把话题拐到奇怪的地方,苏棠连忙喊停,“阿父,我们开宴吧,天都黑了。赶了几日路都要累死了,吃完好休息。明日还得觐见天子。”
“好吧,好吧。”苏父横了苏棠一眼,心道,老子给你试试看能不能说门好亲事,你打什么岔。
苏棠心里更苦闷,瞎拉什么郎配,也不瞧瞧这是谁相中的,我敢和他抢,是嫌活着不够舒坦吗
雯萝总算知道苏棠随谁了。
第二日的下午,刚睡醒午觉,周天子就派车来接。苏棠让雯萝坐上去,自己另坐了一辆家里的车。
这次车夫没有再搞什么喂马吃糖的戏码,因为糖如今已经成为便宜的食物。就连街边玩耍的小孩,都能时不时从兜里掏出一颗冰糖塞进嘴里。
进了王宫,雯萝发现自己的座位竟然排进了三流诸侯国里。顿时以为侍官领错了位置。回头看向上次的超弱国方向。泉国君穿着和上次一样的发皱的绸袍,注意到了雯萝的目光,忙招招手。
旁边的栗国君嘲笑道,“泉公,别这么用力了,那可是如今的新贵毛国,不是咱们这种人能拉上关系的。就算以前认识,如今也会装不认识。快坐下吧,我这回也学你带了个袋子,把好吃的都打包回去。”
泉国君将这番话听到耳里,想起那个很温和帮他打包食物的少女,一脸坚定道,“姬候才不是像你说的这个样。”
雯萝站起来笑着也冲他招了招手。
泉国君立刻骄傲脸对着栗国君,“瞧见没有”
栗国君宛如嚼了一颗酸柠檬,斜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周天子的王座下边坐了一群人,分别是晋国的三位大夫和他们的随从,以及晋国的几位公子。雯萝同样注意到了借道来毛国的公子闵。跟他的兄长一样,义愤填膺地怒瞪着三位大夫。盟会还没开始,这里已经吵成一团了。
“说起来晋国的公子也真可怜。”苏棠低声道,“三家分晋,公子们立刻就同丧家之犬一般了。哎,这么说起来,我们毛国也很可怜。”
“为什么”雯萝看着他。
“我们白送出去一副
眼镜了。原以为跟晋国结缘,顺便扶持一位公子。没想到,才多久啊,晋国就完了。”苏棠轻叹。
雯萝微微一笑,刚要说话,就感觉一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抬眸去看,不远处一位深色锦衣男子对着她遥遥举杯。极浅的琉璃色眸子,挺直的鼻梁,皮肤很苍白,眼角带着凌厉的凉薄。见雯萝看过去,嘴角微微一勾。
“那是谁”雯萝轻声问。
苏棠顺着他目光望去,微微皱眉,“秦太子凌。”
“他有异族血统”她又问。
“他阿母是戎狄人。”苏棠低声道。这是他昨日跟他阿父问出来的。
“秦太子来了,是说秦王身体有恙吗”
“应该是吧。”苏棠有些不确定。
雯萝又瞧了赢凌一眼。
她设想过许多次与老乡见面的场景。不管是喜相逢,还是拔刀相见。都不是这样的。那个人眼里分明写着势在必得。那不是老乡见老乡的眼神,不是那种对视一眼就知道的隐秘。
那个人眼里,只有野心。
太子凌很危险,他或许不知道她的来历,但他一定知道她有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敬酒的原因吗庆贺自己找到了猎物。
“哎呀呀,你们别吵了。”周天子无奈地双手按压空气,“吾的脑袋都炸了,诸位是带着看不见的天罚吗”
周天子的本意是开个小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是大家的目光却不约而同移到了雯萝脸上。这让本就想低调做人,尽量降低存在感的雯萝有些无奈。
“姬候。”公子闵一眼看见雯萝惊喜地唤了一声,“姬候与我们晋国素来交好。姬候定会站在我晋国这边是吗”
雯萝看了看可怜兮兮的公子闵,再看一眼气势汹汹的仨大夫,颇有些无奈。三家分晋也不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其实分了又如何,后来几百个国家,包括她的毛国,还不是一起被收入秦国囊中。
见她沉默不语,公子闵希翼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喃喃道,“连姬候也变得如此势利了吗”
韩大夫冷笑,“什么势利此乃大势所趋。”
在座的人都知道,赵魏韩已经把晋国瓜分完了,来王都就是走个过场。难道谁还能把他们夺走的地再夺回来
周天子最后叹
口气,“那么吾来看看,如果谁反对三位大夫立国,就站起来。反对的人多,吾就不封诸侯。”
几位晋国公子立刻把祈求的目光投到众人脸上。但是移目过去都是躲避的目光。包括他们父王的大舅子应国君。
“那么,就恭喜三位了,一会儿吾就封三位为诸侯。”周天子一句话板上钉钉,赵魏韩立刻喜气洋洋,而晋国几位公子面如土色,再抬不起头。
周天子见解决了一桩大事,立刻乐呵呵地宣布开宴。诸侯们欢畅地饮酒大声说话,丝竹声声。与落败的晋国公子成为鲜明对比。
“真是成王败寇。”苏棠嗤笑。
雯萝则考虑着既然周地的事情结束,什么时候回毛国。
宴席结束后,诸侯们纷纷散去。雯萝低声问苏棠什么时候走好。
苏棠眼有醉意,嗓音略大,“翁主不,不急,修整一日再走。我好久不见阿父了,还想与他,说说话。”
雯萝想着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么长时间没有见了,遂点头说,“好。”
两人刚上了犊车向苏家驶去,苏棠眼眸瞬间清冷,醉意全无,低声吩咐车夫,“到前面的巷口停一下。”
雯萝不知道苏棠怎么突然清醒过来,正在疑惑,犊车停了下来。苏棠拽住她的手,语速又低又快,“翁主快点下车。”
雯萝不知出了什么事,但她选择相信苏棠。
苏棠拉着她朝小巷深处跑去。奔跑中她扭头,那辆犊车又继续向着苏宅驶去,就像刚才的停留是一瞬幻影。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小巷中只有“哒哒哒”的脚步声和略急促的喘息。
跑到巷子尽头,一拐弯,雯萝赫然发现了前面一棵歪脖柳树下停着的一辆马车。那是她的马车,因为只有毛地才会有这样的轮胎。
“翁主快上车。”苏棠喘着粗气推着她。
看来阿棠和她一样都是弱鸡,这身体素质,跑两步就要喘死,雯萝心想。
她上了车,苏棠把外衣一脱,锦衣下是灰扑扑的衣袍。他又带着木钗,在夜色的掩护下,看不清脸,从外观上看很容易就被认成是普通的车夫。
苏棠把门给雯萝关上,带上一顶竹枝编的帽子,帽檐压低,一扬皮鞭,两匹马就拉着车跑起来。
车窗上的帘子拉得紧紧的,马车行驶得很快,颠颠簸簸地透过帘子,看见外面的光影不停晃动。雯萝不知道苏棠要做什么,但她知道一定是非常紧急的事态。
不知道驶了多久,马车又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