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听了,面上的雾骤然荡开。
鬼面獠牙,清贵纯然的眼一片漆黑狰狞。哪有昨晚相见的月神之华,简直是海中修罗,地狱恶鬼。
翠云惊叫一声,目露骇人,惊过之后眼珠子乱转,几乎脱出眼眶。
龙神之姿,凡人得见,轻则疯,重则死。
女人口吐鲜血,身体暴胀。
几乎肿成一个肉球。
叶嘻嘻听见门外响动,依稀辨出是翠云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刚才推倒水车的就是她吧真是太坏了
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
她放出神识查探,只觉外面世界化成一团浓稠冰冷的雾,倒是没伤她的意思,但是神识进入不得,悉数挡了回来。
叶嘻嘻看眼窗外,不管不顾光脚下来,推开门却没见着翠云。
只一堆柴倒在地上,七零八落,还有些血。
“嗯”
她偏头,好生不解,“我听见有人在说我坏话”
敖潜用雾气将鬼面獠牙遮住,轻握她手。他拥着她进去,门关紧的瞬间,地上洒落的鲜血消失得干干净净。
“你听错了。”
他说。
仿佛刚才柴堆旁的一切从未发生。
农家地板不比叶府,只有踩得油亮的土。低矮的台子上铺着几卷草席,还有两个簸箕装满干货。
她的衣服拧干了,晒在一旁。
房梁挂着的干辣椒不时抖落两枚籽下来,沾在头上。
叶嘻嘻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蹲在草席,可怜巴巴看他。
“你怎么才来,宝宝好惨”
其实也没那么惨,只她心中憋屈,手边又没出气筒,便把自己说得很惨。
眼看敖潜不动,只默默瞧她。
叶嘻嘻又慌起来。
“我现在是不是好丑”
说完背过身,屁股一扭就要钻到簸箕后面。
他站过去,摸她头。
“嘻嘻最漂亮。”
女孩不理。
敖潜又学着她平日撒娇,伸指揪住她衣服,慢道,“不哭了。”
“谁哭了”
她闷闷说一句。
敖潜指尖雷电一闪,湿哒哒的衣服登时烘干。
叶嘻嘻唔啊一声,抬眼瞧他,仍有些难过。半晌指指门边的绣鞋,嘟囔道,“鞋还湿着呢。”
敖潜默默帮她把鞋袜也烘干。
叶嘻嘻忙坐起来,拿过小盆,唤水装满,而后开始搓洗沾满泥巴的脚趾。
这家太穷了。
不仅衣裳打补丁,鞋也有不起,全家老少都穿草鞋,没法匀给她。
台子不高,但是坐在上面弯腰,很难够到脚。叶嘻嘻曲着身子,活像只冻过的虾米,对折了,还在拼命往下。
妖冶明媚的脸有些恼,腮帮鼓鼓的。
敖潜见了,蹲下来。
抬起她的脚,慢慢清洗。
男人的手指好冰,又白。看着纤细,骨架却并不小,掌住她的脚绰绰有余。
叶嘻嘻害羞地回撤。
反激起水花,溅到他身上。
敖潜清掉淤泥,重新唤来水冲洗,耐心细致,没有丝毫脾气,周身躁动的气息渐渐温柔暖人。
方才糟糕的心情似乎也因手中顽皮的脚丫变好了。
“别动。”
他说,“嘻嘻乖。”
叶嘻嘻抿唇,“痒嘛。”
敖潜顿了顿,不解道,“哪儿痒”
她呼两口气,看看房梁一串串的红辣椒,没好意思说
他碰过的地方都痒,脚心那儿,简直了,痒得发烫。那股痒劲宛如泥鳅,又冷又黏,顺着腿肚爬到大腿根,而后钻到肚皮底下,五脏六腑游一遍,最后在心上挠了挠。
她看他低头帮她洗脚,看着看着,弯腰亲了下男子的发。
“呆子。”亲完叶嘻嘻撇过头,红着眼哼了一声。
两世的记忆,除了小时候不能自理需要大人帮忙。长大了,还没人这样待她。女子给男子洗脚不少见,她还从未见过反着来的。
他又不是小白脸,不仰仗她吃饭。
也没做错事,需要上赶着求原谅。
怎这样待她呢
清洗完毕,叶嘻嘻换好衣服,同敖潜出去。
她躲在他影中,老远就看到二哥叶无情当着一众农人的面,暴打管事。
原来这里的旱情早就禀上去了,只叶家最近事多,忙得焦头烂额,便交给下面处理。不想下面管事勾结起来,做起了贩水的生意。
“这不要命的东西竟还囤积粮油蔬菜,提高物价,若不是今日来见,险些受了蒙蔽。”
叶无情先打一顿,又扔给农民打。
最后才拎着半死不活的管事,向城中复命。
临走,农民忙问何时派人来
解决用水难题。
叶无情瞧了眼躲在敖潜身后的妹妹,摆摆衣袖,朝着黑袍男子道,“妹夫你既然在这,便当回苦力吧。”
说完又朝殷切的众人说,“这里全权交给敖公子,他本事大着呢,今日就是他绑我来的,你们找他去。”
这话说得就很气。
众人听不懂是褒是贬,就很茫然。
叶无情冷冷看着,也不给工具。
解决用水一事,不是从他处引,便是从地下打。
他倒是要看看敖潜这厮,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如何做。
最好什么也做不成,也让他好好嘲笑一番。
叶嘻嘻从敖潜身后探出脑袋,“二哥哥你欺负人”
敖潜是河豚精,也就会气鼓鼓卖个萌,虽说修为高深,那也是打架的高深。
寻水开洞,引流入田,明明是要专事水利的修士来主持
叶无情才不搭理。
他这个人无情起来就真的很无情。
说完撇下妹妹和准妹夫,拉着管事往城中去。还没飞到城门呢,天降大雨,淋他个措手不及。
该死
竟然连老天爷都帮这闷罐子
叶无情气得肝疼,并不知这修罗海的天便是敖潜。
下不下雨,还不是敖潜一个念头。
天降甘霖。
雨落成河。
家家户户搬出木桶脸盆接水,一片欢呼。
叶嘻嘻哎哟一声,忙掐避水诀。
忽而发现,在他身边,雨水似乎都是绕着他走的,本该直直降落的雨,在两人周边拐弯。
她讷讷半晌,恍惚道,“这雨是你下的么”
男子点头。
“敖潜,你到底是什么精怪”
都说海中大妖有大神通,可是降雨一事,本是天道份内,飞升上界的大能恐也无法染指
他依旧是那句,“我不是精怪。”
雨来得急。
两人周身的情况怪异得厉害,怕别人看出端倪,叶嘻嘻忙去找赵大根借伞。
大根见她过来,憋了又憋,梗着脖子道,“叶姑娘,你方才认出那管事是坏人了,对么”
叶嘻嘻不语。
大根递过伞,喃喃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
女孩听了瞪大眼,就很害怕。
善良这两个字听着就没好下场,她才不要善良
一把抢过伞,她斜他一眼,朝
着敖潜跑去。
“潜哥哥,我们撑伞回去。”
敖潜拿过伞,一把折断。
不知从何处翻出斗笠戴上,拉她在身畔,护着往城中去。
她奇怪道,“你不喜欢伞么”
“嗯。”
他在雨中行走十分畅快,不论泥地还是石板,都像在冰上溜。
回到叶府,精怪们早已吹螺打鼓回到敖府。
只剩侍者在打扫门庭。
他像是反应了很久很久,看她推门进到宅内。
才道,“嘻嘻,我等你。”
接亲的日子定了,就在中秋。
先前桂管家和方明珠对着干,双方谁也不满意谁,搞得极麻烦。
后来方家老祖宗说中秋月圆,对敖潜和嘻嘻都好。明珠夫人这才松口,还请老祖宗来做证婚人。
须发皆白的老头不肯,只说,“老朽怎配证婚人请不得,你们小辈在堂上放幅百龙归海图便是。”
方明珠纳罕。
问了丈夫,才知叶家祠堂果真有幅百龙归海,如此,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和桂管家争执,做事小心许多,亦绝口不提赵大根。
夏末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近。
天气凉爽许多,她偶尔买些蔬果去敖府,更多的时间是陪着母亲在家准备东西。
敖府不要陪嫁侍女,管家奴仆也不用。
就连嫁妆也不曾偷偷打听,知他家财大气粗,瞧不上叶家那点的东西。但明珠夫人还是尽心尽力准备,只想叶嘻嘻过去生活得好些。
成婚前一天,叶嘻嘻头一遭没了宵夜。
晚些时候,赵大根送培元丹过来,还隔着房门问她,身体怎么样。
他还是不死心,想女孩清醒过来。
弃了那黑袍男人。
叶嘻嘻吃过一颗,配合心法运转,身体挺舒服,剩下的都攒着没动过。
她只痴痴说句“挺好吃”,没了下文。
少年在外徘徊,直到护卫驱赶。
他垂头丧气回到丹房,苦守一夜,帮着分拣药草。第二日叶嘻嘻成婚,赵大根都没露面。万劫道人面对来邀的侍者,赠了瓶百香丸,算是贺礼,也没去。
老道回转丹炉前,对徒弟说,“红颜白骨,痴心错付,得不到便得不到罢,省去你百年后还要看她垂垂老矣。”
“师父,我与她本不该如此。”
赵大根跪在蒲团上,仍作昏昏样,不肯醒。
万劫道人笑笑,“世间事,又有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所谓喜怒哀乐惧,扔到这浮浮尘世中走一遭,不过是酸甜苦辣咸五味而已你摘的草药扔到炉中,最后都成了丹,融、炼,方能圆满,你可知”
“知了。”
赵大根应道。
老道站起来,拂尘扫他顶,“痴儿,今日起,你就叫断离吧。”
叶嘻嘻一夜没吃饭,枯坐在房中。
凝神静气的心法运转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她翻出幼时偶得的玉简,将和自己有关的剧情又看一遍。
书中的叶嘻嘻和现在的她,已经踏上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往后种种惨事,只要不翻过修罗山,不去中原,便不会再发生。
本该是件可喜可贺之事。
毕竟现在靠山也找着了,敖潜又好。那么些精怪庇护,总不至于叫别人又捋了去做药引。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