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车门将车厢隔绝成了一个密闭而安静的空间。呼啸的狂风、肆虐的雪粒,撞击在玻璃窗上,那轻微的“咔咔”声,清晰可闻。
渐渐地,窗玻璃被朦胧出了一片雾气,模糊了视线。
没人大声呼吸,气氛却不是静谧安宁的,而充满了压抑的气体,在翻滚着、挤压着。于濒临爆炸的边缘,岌岌可危地维持着平衡。
上车前以为自己啥也不怕。但当真的坐了上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俞鹿的脖子有些僵硬,盯着自己面前这方寸之——她放在膝上的两只冻红了的手,以及凝在了大衣上的雪粒。
在温暖干燥的车内空气中,它们开始融化了。
她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指甲顶到了掌心的擦伤,才感觉到了绵绵的痛感。
现在……该说点什么好?
从方才开始,徐恪之就只说了那句让司机开走的话,几分钟了,连正眼都没看过她。脸色倒是没有刚弄她上车时那么难看了,唯有冷漠,扑面而来。
虽然摸不准他什么心思,但至少,他看到她摔倒在雪地里不能无动于衷,至少……也算是一点好的苗头。
暖融融的空气钻进了鼻腔,忽然有点发痒。俞鹿一个没控制住,捂住鼻唇,打了个喷嚏。
徐恪之一动不动,盯着窗外,侧面的线条,仿佛有些僵硬。
司机到底是在这个位置待久了,又给徐恪之开了几年的车,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从后视镜里看了两人一眼,轻咳一声,说:“小姐,您的座位旁边有一件外套,如果您冷了,可以先披着。”
俞鹿其实被扔上来时就看到了,那是徐恪之今天中午时穿过的外套,柔软厚重,衣服一个角正被她压着,被雪水濡湿出了深色的印。
只不过,她不敢贸然去拿。
从踏上车子开始,一场无声的试探,或者说是较量,已经开始。
重新见面后的第一次相处是如此地重要。每个句子的语气,每一个举动甚至是眼神都会是影响暗流如何涌动的至关重要的细节。
现在司机提到了,大概就是徐恪之的意思。她还岂有不伸手的道理?
俞鹿抬眸,看了一眼徐恪之的脸色,见他面沉如水,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垂眸道了谢,将衣裳披在了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上。捂紧了好一会儿,她的脸蛋渐渐浮现出了一点血色。
余光看向了窗外,俞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车子开的方向,距离她住的地方越来越远了,简直是南辕北辙。
这么下去,她天黑都回不了家了。
徐恪之在想什么?他让她上车,总该是有送她回去的意思。那这一出……难道是想逼她说话?
一秒之间,千念百转。俞鹿看着窗外,轻轻开了口:“……徐公子。”
因为在张小姐家待了一天,授课需要说话。俞鹿的嗓音有些轻微的沙哑,动听柔和。
鸦羽似的长睫垂着,神态温顺而尊敬,挑不出毛病。
但是,不知为何,徐恪之的脸色,似乎比片刻之前更难看了。
从上车开始,俞鹿的身体就一直下意识地倾斜了一个角度,偏离开了他,贴靠着那边的车窗而坐,好似恨不得长出翅膀,从车厢里逃走。
雪水打湿了她的额发,说话时,她还一直微微垂着脸,没有看他。
四年过去了,她长开了不少。当年那张美丽的面容,褪去了稚气,出落得越发动人,也越发难以看透。
这种表面恭顺内心冷漠的表里不一,实在让徐恪之无名火起。
“我家不是这个方向,可能和徐公子要去的地方不顺路。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可以在前面的路口放下我,我自己坐人力车回去就行了。”
俞鹿说了半天,车子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疾驰。
前头的司机这会儿就跟透明人似的,一声不响了。
“……”
徐恪之冷着个脸,看着前方,一语不发。
俞鹿尴尬地坐着,踌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诚恳地说:“自然,如果徐公子愿意送我回去,我很感激。我现在就住在俄租界旁边的公寓区里。那边的路有点狭窄,车子不太好开进去。”
——俄租界的公寓区。
当今世道,西洋租界就是声色犬马、藏污纳垢的荒唐之地,也是西洋人的国中国。那些俄国士兵每逢下了训练,都以爱酗酒著称。喝多了,有时还会滋扰语言不通的百姓。由于多是多非,只要可以选择,一般人都是恨不得住得离租界远些的。
她住在那边的信息,徐恪之早就通过部下的调查得知了。
俞鹿在西南的日子具体过得如何,于徐恪之而言是一片空白。不是徐家的手伸不到那么长,而是因为探子都是极其珍贵的棋子,他的父亲不可能会“浪费”在刺探一个无关紧要的俞家小姐上。
但只要她的人来了北方,在徐家的地盘,要调查她前前后后做了什么,还是绰绰有余的。
徐恪之甚至还知道,俞鹿的仆人本来给她选择了一栋二层别墅,但被俞鹿本人退掉了。这在四年前那个出行都要前呼后拥、睡木板床、扭到脚都会委屈得掉眼泪的小公主而言,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改变。
一定是这四年改变了她——纵然没有再去过泉州,他也知道,那是华国最动荡混乱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