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雷德泰问道:“桐儿怎么没来?”
沈归雪立马变了脸色,满脸不高兴。“我出来办事,干嘛非得他跟在身边?雷三叔也是,难道我爹爹就只能让他办事,不能让我办事吗?”
雷德泰让抢白得哑口无言,但他打死都不相信,她爹会让她单独跑出来办事。永乐分庄毕竟简陋,连做饭的大师傅都是男的,突然来了这么个搅事精,还得单独配置伺候她的人,无奈却只得转了话头,吩咐文书伙计临时去城里大户人家借个丫鬟。
趁着他忙乱,沈归雪将叶昭一拉,悄悄道,“我救你一命,你待怎么报答?等下我要去沐浴更衣,劳烦你门外守卫一下,怎么样?”
“沈大小姐!”听到这不客气的要求,叶昭简直哭笑不得,“你这是怕人劫财还是劫色?在你们德威镖局的地盘上,洗个澡还要人放哨?”然而看见沈归雪瞬间虎起脸来,他又赶紧改口,“行行行,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吩咐什么就是什么,说吧,怕谁来抢亲?”
沈归雪眨眨眼,“抢亲不至于,只要雷三叔进后院,你敲门提醒我一下就行。”
接下来他便后悔了。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永乐分庄就两进院子,沈归雪住在后院二层临时打扫出来的一间房,底下就是仓库。来来往往的镖客伙计只需一仰头,就能见叶昭杵在沈归雪门口当门神,纷纷投来探究的眼神,还不时窃窃私语。汩汩水声隐约在门后响起,有氤氲的热气从背后散逸出来,带着一股湿漉漉的花香,惹得叶昭心里一阵烦乱,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
沈归雪哪知道他等得辛苦,雷德泰是支嘴儿的当家,只知道开口找丫鬟,这时候哪来的丫鬟,奉命去找人的伙计一合计,直接去镇上妓院找自己相好借了个丫头。歪打正着的正好会伺候人。赶路劳累,沈归雪泡在水里微微打了个盹。直到水温微凉,丫鬟才将她唤醒,体贴地替她擦干头发上的水,换上身女子装束,描眉涂粉,打扮起来。
“你——”叶昭不耐烦,正待锤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沈归雪穿一身浅碧色长裙,头发松松地挽将起来,倚着门看他。她有一双长而慧黠的眼睛,以及一个长在姑娘脸上略显生硬,长在小伙儿脸上正好的棱角分明的下颌,不过脸上搽了些胭脂,到底比先前男装时柔和了许多。这气质南辕北辙地组合在一张脸上,竟也不违和,只是缺些妩媚,凭添几分冷清硬朗。
她一开门,便见叶昭举起拳头,唬地愣了一下,叶昭也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沈归雪噗嗤一笑,推他下楼吃饭。
这趟镖走的是京城几家大铺在永乐镇分号的银钱货物。一路跋山涉水提心吊胆,直到此时,镖师们才卸下了重担,在前厅里吵吵闹闹地喝酒扯淡。见到沈归雪过来,纷纷行礼打招呼,沈归雪倒是丝毫没矜持,一一回应劝酒。酒至酣处,索性掏出一叠银票拍在账台,大声道:“各位师傅走镖辛苦了,今儿晚上放松乐上一乐,等下回去好好休息,拿骰子来。”话音刚落,欢呼声迭起,连素来清净严肃的雷镖头都被众人拉了过去,猜拳声、掷骰声几乎掀掉房顶。
叶昭搞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端着碗在一旁看热闹,悄悄问:“你还会这个?”
沈归雪道:“一般。我不擅长这个。”
“你擅长什么?”
“打马吊。”
“哦。”叶昭面无表情地讽刺一句,“您可真有出息。”
三圈之后,沈归雪悄悄离席,轻轻拉了拉叶昭衣袖,低声道:“走,出去吃。”
叶昭看着她发亮的眸子和坨红的双颊:你确定自己没喝醉?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街上冷冷清清。两人找了家尚未打烊的酒肆,点上几样小菜,一壶酒,临窗对雪,边吃边聊。
叶昭发觉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时半会儿又不知从何问起。东拉西扯了半天,突然脱口问道,“你为何救我?”
沈归雪一愣,似乎理所当然地答道:“出门在外,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但叶昭简直不敢相信,这家伙居然能孤身一人一路顺遂地从洛阳来而没被人卖了。“你不怕我是坏人?还带我去你们德威镖局分庄?”
沈归雪嘁了一声,“是不是坏人,这我还是认得清的。再说了,”她眼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我们德威镖局高手济济,又有雷三叔坐镇,我还会怕你不成。”
良好的自我感觉,令叶昭无言以对。今夜他格外怕冷场,又试探道:“那你……今天为何让我给你守门?不会有什么为难事吧?”
沈归雪正埋头跟一盘炒香干作斗争,听叶昭唠唠叨叨问个没完,顺手拍了一下桌子,不耐烦道:“你干嘛的,从哪来,到哪去,做什么,我问过你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话?”
叶昭没想到聊得好好的,这姑娘说翻脸就翻脸,正待开口辩解,只听一声轻笑打断了两人谈话,不知何时,一个身影已站在叶昭身后。
叶昭大骇,下意识手中酒杯往后一甩,带着一股劲风向那人门面打将过去。来人轻轻一挡,手掌反转,酒杯稳稳地捞在掌中,竟连一滴酒都没洒出去。“还是这么个性子,咋咋呼呼的。”
沈归雪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掩饰不住惊喜意外的神色:“轻寒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昭顿时震惊,急忙回头打量,来的是个俊朗温和的男子,一枝竹笛斜插在腰间,没想到沈归雪居然叫他轻寒大哥——难道是莫轻寒?那个“第一剑”莫轻寒?
一代代年轻人成长、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自然离不开比试切磋,武学也因此而不断发展。然十年前江北突然出现个莫轻寒,一苇渡江,顷刻间斩杀数十长江水匪,声名大噪。
此后便再未有人在与他的切磋中胜过,却亦从未有人败落至死——本来,刀剑无眼,挑战中生死有命。然莫轻寒谦谦公子,跟人比试向来点到为止,有时碰见投缘的,还会指点一二。年轻谦逊武功好,因此又被称为“君子剑”,一时间,江湖人皆以与莫轻寒过招为荣。
没想到沈大小姐居然认识这么号人物。
莫轻寒一抖前襟,坐了下来,“我去叶城——一进永乐镇就看见你了,怎么,不请我喝一杯?”
沈归雪撅嘴道,“你这一走,一年多都没音信,凭什么请你喝酒?”话虽这么说,但还是推过去一副杯盏。
“这顿酒我请了。”一叶昭突然开了口,“在下想请莫公子赐教。”
“你有病吗?”沈归雪伸手挡在两人中间,眉头一皱,“干什么啊?让不让人吃饭。”
“领教第一剑的威名。”叶昭毫无感情地吐出这几个字,手中竹筷势如闪电,直取莫轻寒胸口。
“你疯了吗?”沈归雪不顾油腻,伸手并指一截,手腕翻转,夹住筷子,脸上又挂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你今天受伤,如何与他比试?想比试另外约时间去,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别来搅和饭局。”
但她如何挡得住叶昭的攻势,就在她言语间,叶昭已将筷子从她指间抽走,如短刀在手,连劈带削,筷尖轻颤,转眼便出了七招,簌簌带声。莫轻寒却也不急,甚至向沈归雪笑了一笑道:“不错,有长进。”随即抄起方才撂下的酒杯,手腕翻转,倒转杯口向外,只一式,便套住了竹筷。叶昭攻势未减,只听哧啦一声脆响,筷子竟硬生生刺入杯底,深入一分。
却只有一分,再不能前进穿透杯底。两个男人就这样僵持着,沈归雪坐在一旁,看看叶昭看看莫轻寒,看两人如何收场,她倒不担心莫轻寒,相比之下,那姓叶的小子未免太不自量力,竟敢以伤病之躯挑战第一剑。
轻微的断裂声在莫轻寒手中响起,像瓷器开片,又像春天河流破冰般细碎,那套住竹筷的酒杯沿着被刺入的裂纹破裂开来,瞬间布满了整个杯身,下一瞬,裂成千片万片,簌簌落下,而竹筷攻势亦消弥殆尽,叶昭进退皆不着力,有点尴尬地举在半空中。
“这位兄弟负伤在身,在下胜之不武。”莫轻寒还是微笑着,脸上带着愉悦的表情,像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又似乎完全不在意输赢之事,只想聊天喝酒。伸手拂掉桌上碎片,唤老板再拿套新的杯盏来。倒是叶昭,放下筷子,有点讪讪的。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对莫轻寒是打心眼里佩服了,而一种莫名的空虚爬上心头——那是对于武功上巨大差距的失落。他颔首行礼,“莫公子客气,第一剑名不虚传,在下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又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在窗边响起:“好一个名不虚传第一剑,不知值不值得在下比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