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雪时常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就是个看家的命,只要出远门,保准没好事。
座中三人齐抬头,只见说话那人站在窗外,藏青色长衫被雪水打湿,洇成深色。他的神色却比雪更冷,气氛一时间凝重了起来。
她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她理解不了江湖人士这种莫名其妙的狂热,跟第一剑动手、被揍得人仰马翻,是件很光荣的事吗?
她皱皱眉,起身一撑窗台,直接从窗边翻了出去,一手按在来人刀上,“你凑什么热闹——你犯得着跟他比吗?你怎么来了?”
来人紧紧握着刀,手冻得冰凉,蓦然触到沈归雪温热的手,手指不禁神经质地抖动了两下,但语气仍是冷硬如铁,“请吧。”咔嚓一声轻响,刀已弹出吞口。
沈归雪就是再傻,也看出了情形不对——这哪是比试挑战的架势,这是来干架的。“干什么干什么?你跟他什么仇什么怨?都是我朋友,不许在我面前动手。”
莫轻寒打量着来人的刀,乌黑的鲨皮刀鞘已斑驳,刀柄上一颗暗红的宝石,俨然是名刀断水。他隐隐诧异,诧异的是,这沈归雪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居然是个“半道街”——小小年纪,什么人都认识,连这少在江湖走动的断水刀也称兄道弟的。
“重华!”看那男子沉默不言,杀意未收,沈归雪有点慌,“有话好好说。”
她不用再说下去,啪嗒一声,断水刀收入刀鞘。“后会有期。”那男子不知是对莫轻寒说还是对沈归雪说了一句,转身便走。沈归雪匆匆向窗内喊了声“等我回来”,扭头便追了上去。
“重华!”男子走得很快,沈归雪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直到快出城才一把拽住他。“重华——叶敬卿你给我站住,你到永乐镇来干什么?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是没事就想争个什么天下第一的名头。”
叶敬卿沉默着,此地远离镇中心,灯火寥落,夜色里,两人互相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见飞雪斜斜地打在对方身上。半晌,叶敬卿淡淡道,“没事,你回去吧。”
沈归雪皱眉,不满道:“你怎么回事?”然想来叶敬卿不会给她答复,于是下一句硬生生把质问咽下去,换了个问题:“明月如今如何了?”
叶敬卿道:“还是老样子。”停顿一下又接道,“或许越发不好了。”
沈归雪轻轻叹口气,抬手从腰间荷包里翻出个巴掌大小的纸包。“碧潭雪芽,我给你带过来了。我要去叶城,本想着顺路先去看看明月,今儿既然遇上了你,先给你带回去。省得我天天揣身上。”
叶敬卿没接,有些犹豫地问道:“你究竟从哪搞来这么多碧潭雪芽?”
有清冽的草药味道隔着纸包隐隐透出。“你问这作甚——自然是买的,难道我家还能长出来不成?”沈归雪大大咧咧说道。
“碧潭雪芽长在万仞山绝壁之下,你德威镖局就算再有钱,如何能买得这么多?”叶敬卿不理会她的玩笑,语气冷淡中透着警惕。一寸雪芽一寸金,他不相信,就算德威镖局做得再大,能容得她一个不管事的大小姐,年年斥巨资买这样珍贵的药材。
抬眼,叶敬卿神色严肃。沈归雪的声音便软了下去。“重华,你别老提钱钱钱的事,成么?明月治病要紧。你明知以她目前无法离开你的照顾,你又怎能亲自去搞雪芽。”沈归雪顿了一顿,“德威镖局的名头还是有些用的,这次我托爹爹出面,价格比市面上还要低上几分。”
叶敬卿神色稍弛,有些愧疚道,“频频,谢谢你。”
沈归雪灿然一笑,“好啦,你别见外。这点儿也不是今年的新药,之前跟你说的那个药贩子,我跟他约了在叶城见,今年多收一些。今日之事,你不说,我亦不好问。但轻寒大哥是个好人,我想你也不会无聊到去挑战第一剑。早日回去陪明月,他日我北上叶城,路过你家再去看她。”说罢,略施一礼,便原路折了回去。
叶敬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她走远,街边屋顶一响,一个人影飘落而下来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叶昭见过二公子。”
叶敬卿没有看他,漠然道:“你若是来劝我的,就不必了,请走吧。”
叶昭没抬头,但态度却不退缩,急切道:“城主一直很牵挂您。如今西凉虎视眈眈,叶城压力极大,城主独木难撑。他若倒了,您和甘姑娘又如何自保?别的不说,单说甘姑娘这病,城主几次三番给您送药,您都拒绝了,凭沈归雪去买,她一个江湖女子,有多少钱多大能耐能支撑甘姑娘所需呢?”
他说得急切,声音也不知不觉响了几分,叶敬卿冷哼一声道,“回去禀告城主,他的牵挂我收到了。”说罢一提袍角,转身离开。
等沈归雪返回酒馆,已近二更天。
莫轻寒还在等着。他了解沈归雪,知她一定会回来,也就不急不躁地自酌自饮。他七岁学剑,十八岁起游历江湖,到如今,也飘荡了十来年了。江湖夜雨十年灯,让他练就了比别人更沉稳的耐性,也让他有了比别人更沧桑的心事。手掌上磨起的茧子和伤痕一步步奠定了他“第一剑”的声名地位,所谓的仰望和毁誉他已不太看重,只是对一轮轮的挑战有着微微的倦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欲望与杀戮。这一路走来,所遇之人无不跃跃欲试,想与“第一剑”一争高低,只有沈归雪,这个不识人间疾苦的镖局大小姐是残酷江湖里一朵大奇葩,她被保护得太好,对江湖有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绮丽想象,却没什么争名夺利的概念,比起复杂的门派关系,她更关注的是那些名人轶事和江湖八卦。
说来奇怪,她虽生在武林世家,跟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混个脸熟,但对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却一知半解的,这让她更多一些天真的懵懂。也正因如此,莫轻寒每每见着她,会故意避开了讲那些纷争打斗,只刻意拣些行侠仗义、风花雪月、秘闻八卦说与她听。看她那一脸的跃跃欲试的样儿,有时竟会忍不住羡慕那股热情和活力,当然,也就更加理解沈庄主为何不允许女儿沾惹江湖是非——这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就知道你还没走。怎么就你自己了?”沈归雪打断了他的沉思,拉开面前的凳子,大大咧咧坐下来。雪水顺着鬓发流下,裙角上满是污泥,她却一点都不在乎。莫轻寒微笑,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差一点就走了,这么久,叫我好等。那位兄弟等了一会儿,说是先回去了。”
沈归雪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眼里闪过探究的神色,“轻寒大哥,你跟重华有什么过节?他这人我知道,他轻易不动手的,更不像那些争名夺利之辈,就为试试挑战第一剑的名头,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帮忙说清楚,我可不想你们动起手来——我、我有点担心你。”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但眼睛还是坦诚地落在莫轻寒脸上。
莫轻寒哑然,纵江湖儿女比起闺阁小姐已经算是不拘礼法,但也难如此坦然地对一个男人说“很担心你”,他一边斟酒一边道,“我真不知道,我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你方才追出去,我以为你会问清楚——你跟他很熟吗?”
沈归雪点点头又摇摇头。“熟归熟,但他不肯说,我也不敢问。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却不是不讲理的人。我此去叶城,本想着路过他家跟他见一面,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上了。”
“你去叶城?”莫轻寒有点意外,“叶城现在很乱,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沈归雪有些语塞,“我替我爹爹办些事。”
莫轻寒哦了一声,放下酒杯看着她。沈归雪被盯得不自在,心虚地低下了头。“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你爹的事不是一向交给白镖头来办么?他没陪你来?”
本来听到前半句,沈归雪还有些底气不足,可“白镖头”三个字犹如火星,一下子点燃了她心头的燎原之火。“白镖头白镖头,什么事都要提白镖头,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行动都要经过他同意么?”
“他不是……”莫轻寒狐疑地看向马上要爆炸的沈归雪,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换了话题:“行吧,快点喝,喝完送你回去。三月初三前我定已在叶城,你若到了,就去如归客栈找我。”
沈归雪干脆利落地仰脖喝下最后一杯,莫轻寒便送她返回到德威镖局分庄。夜赌的镖师们早已散局。她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刚摸上二楼,门口一个人影吓得她差点尖叫起来
“你……”
定睛一看,是叶昭。沈归雪不由得跳脚,含住差点被自己咬断的舌头,压低声音:“我以为你早回来睡了,大半夜吓什么人!”
昏暗中,她看不清叶昭脸上的表情,半晌,叶昭吐出一句话:“你认识的男人,果然都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