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叶城街道上灯笼一排排亮起,白腾腾的烟气从各酒肆茶坊、路边摊位上升腾起来。四大街八小巷一派热闹,豪商巨贾多在荟萃楼聚集,这里是叶城第一的酒楼,从南海的海味到极北之地的熊掌应有尽有,至于莺歌燕舞、丝竹管弦,比起帝都亦不逊多让。
因了战事吃紧,叶城实行宵禁,人们才会在宵禁前抓紧这一天中最后的时间,寻欢作乐或讨生计。
沈归雪没出门,事实上,从王府出来返回客栈之后,她就一直没出门。傍晚时分,梅若霜和白承桐分别来敲门叫她吃饭,都被一一回绝。
“你根本就不知镖局事务,就在城主面前胡乱讲话,难道就不觉得自己有错么!”耐着性子哄了一会儿,见沈归雪软硬不吃,白承桐有些恼怒,声音不知不觉就冷了下来。
沈归雪猛然打开了门。
回到客栈,钗环便卸了去,一头长发闲闲散落,衬得那脸越发冷淡倔强。她挡在门口,满脸不悦,“这笔账还用知晓镖局事务才能算清楚?我看桐哥跟城主相谈甚欢,哪还用得着跟爹爹说,恨不得明天直接在叶城开张分庄。倒不知是谁不知镖局事务!”
被她这么一抢白,白承桐倒不知该怎么发作。滞了一滞,语气软了下来,耐着性子哄道:“叶城是商贸重地,倘若有朝一日边患平定,以永乐分庄的体量,必定吃不下这行镖市场。虽然咱们德威镖局独占鳌头,但承顺镖局、永通镖局,以及新近崛起的百福庄镖局也不可小觑。眼下西北一线的确没有别的镖局入主,但现在不抢先拿下盘子,倘若被别家占了先,于我们是很大的损失。就算庄主在,他也会这么想。”
他试图缓和气氛,伸手去拉沈归雪衣袖,“想问题不能只看眼前利益,要为长远计。好了,快下楼吃饭吧。”
本来听到前半句,沈归雪还存了好好跟他讨论一番的心,然而听得后半句是打心眼糊弄她,便更来气,重重哼了一声,砰地关上了门。
但生气归生气,饿是真的饿……早知道就先下去吃饭了。沈归雪悻悻地想。又不肯丢了面子,便坐在镜前发呆。
笃笃笃。突然窗外传来三声敲击。
“谁?”沈归雪心里一荡,小心地拔剑在手,悄悄踱至窗边。没等推开窗,便闻见一股浓郁的烤肉香从窗外飘了进来。
“是我,荟萃楼的烧鸽子。”一个熟悉的嬉皮笑脸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哎呦!”沈归雪猛地推开窗户,窗扇直接拍在叶昭脸上,差点将他拍下去。只见他像只蝙蝠一样倒挂金钩悬在窗外,手里拎着一串油纸包着的烧鸽子,在窗前轻轻摇晃。
沈归雪的微笑沉了沉。“是你。”她堵在窗边,不放他进屋。
“是我。”叶昭笑嘻嘻地把烧鸽子晃了晃,倒挂着很快血液冲上脑袋,憋得他头脑发胀,“我说,沈大小姐,杀人容易救人难,你好不容易救回来一条命,现在是要我吊死在你窗前吗?”
沈归雪只得让开窗户放他进来,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原来是城主身边的大统领。真是难为你伪装了这么久,憋不死你,你怎么没想着换张面皮再来见我呢,嗯?”
“我也没想到救我的美人儿居然是德威镖局的大小姐呀,真是失敬失敬。”叶昭大大咧咧地倚着窗边墙坐下,“更没想到我们二公子的故人就是你——不对,什么叫我在你们身边伪装了那么久,我明明是去见二公子的,跟大小姐相遇纯属意外好不好,这叫不打不相识,无巧不成书。”
叶昭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沈归雪不由翻了个白眼:“受伤受得真巧。”
“喂喂喂,没证据不能乱讲话啊,半道捡我的人是你吧?我说自己走,非不让走的也是你吧?”叶昭半恼不恼地逗她,“放话说不问我从哪来到哪去干什么的也是你吧?再说我骗你了吗!我姓叶名昭要去叶城,没一个字是假的吧?”
沈归雪:……
这他娘的还动真格跟姑娘抬杠。沈归雪不服气地嘟囔着:“堂堂大统领,被人撵得跟个耗子似的。真是开眼了。”
“我被撵明明是因为救你好不好!”叶昭无语,“谁知道你怎么惹上黑风堂那帮人。功夫还那么差,但凡是个武功靠谱一点的同伴,我们早跑了。再说了,”他剑眉一扬,略带自豪道,“初见时我可是一打六哎,西凉黑风堂,就算是莫轻寒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吧?”
沈归雪懒得跟他掰扯,随口问道,“你怎地不走正门,偏要爬窗户?登徒子。”
叶昭撕开油纸包,扯下一只鸽子腿递给沈归雪,一边道:“我倒想走正门,刚进客栈碰上你家那位沈三爷,他说大小姐你今日身体不适,不见客。我一想不对啊,下午还在王府活蹦乱跳,怎地一下就不适了?”
回到叶城,叶昭便洗去一路上风尘疲惫和血气,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暗色常服,外头罩着一件狐皮大氅,一下就挺拔了起来,丝毫没有路上穿得破破烂烂那种穷酸劲。那双灵活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着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沈归雪撇撇嘴,“跳窗你可仔细些,小心桐哥误将你当做贼人,一剑砍了去。”
叶昭短促地冷笑一声:“白承桐想砍我,还等得到我上房顶?他才懒得管。”
话音刚落便觉不妥,只见沈归雪目光闪烁了一下,神情跟着黯淡了下去。叶昭便恨自己嘴快,恨不得将那话和舌头一同吞下去,又急忙找补道:“我是说,以白承桐的功夫,他一定是没感觉到有危险,对吧?有危险他早就过来了,我又不劫财又不劫色的,就过来请你吃个饭,哪有什么危险。”
“得了得了。”沈归雪一口打断他的话,“别无事献殷勤,你今天来,不会是专门请我吃烧鸽子的吧?来给城主做说客?那你可找错了人,镖局的事,我一向不沾手的。”
叶昭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何以如此不看好德威镖局在叶城设立分庄一事?要知道,叶城互市兴盛的时候,那可是永乐镇没法比的。如今城主有心振兴叶城边贸,给德威镖局的条件也是独一无二的——免收三年赋税,这对你们百利无一害。”
“什么百利无一害?”沈归雪撕下一块鸽子肉塞进嘴里,嘟嘟囔囔道,“城主为什么急着重开边贸?因为没钱。为什么没钱?因为连年打仗。战事吃紧而朝廷拨不够饷银。藩王有自行收取税赋之权,他这是筹措军费来了,关门打狗,也得先把狗放进来。”
她草草拿来手帕擦去手上油污,细长的眼梢上挂着精明的光芒。“我问你,跟西凉打仗打了多少年了?两国哪还有互市?叶城封锁了这么久,瞧这局势,说边境很快安定,我瞧着难。”
看着她侃侃而谈,叶昭有些发呆。沈归雪话多,咋咋呼呼的,但一路上都没说过这些话,没想到还是个心思弯弯绕的姑娘。想到这里,叶昭又努力说服道:“可叶城乃是国之重镇,如今围困许久,独木难支。如若有变,整个大齐都要跟着遭殃。”
沈归雪毫不示弱:“既是国之重镇,朝廷自该重视。再说,”她顿一顿,似在斟酌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旋即嘴角一勾,浮起一个嘲讽的薄笑,“我朝那么多名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打仗朝廷不出力,我德威镖局就是把分庄开到西凉上都,又有什么用呢?”
叶昭在心里暗自为白承桐鞠了一把同情的老泪——他深切怀疑,白承桐与沈归雪生分,绝对是被沈归雪给怼出来的。“可是事关国运,又岂能仅仅是朝廷之事,这也是百姓之事。国若有难,江湖也将动荡,那时候德威镖局又岂能独善其身呢?”
“百姓之事?”沈归雪冷笑一声,“哦,朝廷是皇上的朝廷,大齐就是百姓的大齐啦?叶统领,你说的这个百姓,包括甘将军一门吗?”
叶昭语塞。
沈归雪把吃剩的骨头往油纸上一丢,淡淡道:“叶统领忠孝仁义,这些话你留着说给甘家遗孤听好不好?”她眸子清亮,黑白分明,“——也是,你们不是隔三差五就去找重华和明月嘛,怎么就请不动呢?”
“有话我们敞亮讲,重华和他哥哥的事我不想掺和,劝他回叶城,这事我做不来,你们还是从别处想办法罢。至于什么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德威镖局为国尽忠的事明着暗着做了多少,你们心里清楚得很。为国尽忠倒也罢了,趟朝廷的浑水我们犯不上。现在明摆着朝堂上狗咬狗,拿你们叶城作阀子——你打量我出门少见识短,不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么?”
她说得一口好官话,一个字是一个字,一句是一句,“雷三叔在永乐镇,这些年帮叶城多少忙,大统领心里没数么?”
这般牙尖嘴利,怼得叶昭无话可说,只好悻悻地跳窗准备打道回府。攀上窗沿,忍不住又回头道:“三月初三重开互市。你可不可以先别走,到街上去看一看我们叶城?”
他眼里有期待的欲言又止,想来是还有一肚子的话,只是被沈归雪堵得说不出来,但又不肯放弃,蹲在窗户上双手攀着窗沿,猴子似的回首。沈归雪忍不住促狭一笑。
“好。我留下看一看。”她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