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不到正午,一行人远远望见叶城的城门。
毕竟春天到了,边地早晚虽冷,冰河未开,但正午艳阳高照,晒得人微微出汗。沈归雪摘下头巾,捋了捋被头巾压乱的鬓发,极目远眺。连日的赶路让她有些憔悴,却眼神熠熠,满是兴奋的光彩。她策马从队伍的最前面折返到叶昭身边,与他并肩同行,开心问道:“哎,叶城到了,等会儿我们要先去见城主,晚上你有没有空?咱们去那个什么楼去吃烧鸽子?”
叶昭哭笑不得,侧目看看周围德威镖局的人,老猎狗沈三爷绷着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生硬地咳嗽两声。
有那么一瞬,叶昭脑海突然飞快地蹦出一个念头:这大概是沈归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待到这二人成亲之后,或许沈归雪就此长居洛阳,像那种清贵人家的女眷一样,从一个深宅大院走进另一个深宅大院——在她这儿连门都不用出,做一个当家主母,打理全家上下,拉扯孩子,再不能驰骋山水,游历天下。
至于他和她在平宁关生死相护那一晚,不过是漫漫人生中刹那的交汇,甚至难算得上一小段惊心动魄的回忆,就这么过去了。
那个生机盎然的姑娘,那个只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敢半路捡人的姑娘,那个对江湖兴致勃勃无限向往、一次次试图推开掣肘的姑娘,终究要回到温暖而狭小的天地里,像一株名贵而精美的盆栽,被好好地养在温室中,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只是偶尔被端出来欣赏一番。
想到这些,叶昭竟微微有些惆怅,而他作为萍水相逢的路人,却实在对此奈何不得。
入了叶城,一行人直接去了客栈。在客栈门口白承桐勒马对叶昭道:“叶兄弟,此行亏得有你照应。现已到叶城,接下来我们要去拜见城主,处理琐事,就不敢多耽搁叶兄弟行程了。待到手头事情忙完,得闲一定与叶兄弟喝上两杯。”
这便是拜别之话了,叶昭如何听不出来,急忙抱拳笑道:“白镖头哪里话,若不是白镖头出手相救,恐怕小弟此时还在医馆躺着。既然你还有要事在身,小弟也不敢打扰。来日再见。”言罢,少不得与镖队诸人一一道别,方得脱身。
“那是哪个楼来着——你来不来?”沈归雪一心惦记着吃,道别时还不忘追问一句。这一问不要紧,叶昭既不敢应承,又莫名觉得失信于小女子,甚是狼狈,赶紧逃一般地离开。逃了又觉后悔,暗下决心,不过一顿烧鸽子,抽空还是要请了的,就当是还了德威镖局搭救的人情。
却说德威镖局一行人安顿之后,白承桐便与沈归雪、梅若霜一并前往叶城王府。
“兹事体大,庄主还没来,你跟着去便是了,只是在城主面前切莫乱说话,免得惹出麻烦来。”走之前,白承桐不放心,专门对沈归雪耳提面命了一番。
沈归雪眼皮一掀,懒懒地嘟囔了一声什么。白承桐不满,声音又严肃了几分:“问你话呢,听见了没?”
“听见了!”当着梅若霜的面,沈归雪被训得有些下不了台面,调门也略微抬高了些。
由于叶钧卿袭爵却一直未得封号,府邸是王府制式,门前却只有叶府二字。镖局三人递了名帖进府,少顷,便见穆雁南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白少侠大名,即便穆某远离江湖,也早有听闻。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才,气度不凡。”穆雁南道。三人立马齐齐行礼,穆雁南到为首的白承桐面前,抬手虚扶,接道,“在下穆雁南,是城主家臣。此时城主正处理些事情,且由在下带领几位去书房等候。”
叶王府看着不大,纵深极长,穿过前厅,庭中孤零零一座正殿,正殿四周空旷,一览无余。周围十步一岗,俱是精壮的守卫,绕过正殿,只见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花圃点缀其中,小路相连,甚是雅致。
穆雁南将一行人带至书房,不一会儿,叶钧卿不见其人,声音先飘了进来:“……本王在洛阳时,倒是去过沈庄主家一两次。”
他一进门,沈归雪等人齐刷刷站起来,但未及行礼,便各自暗暗惊讶起来。
等等,站在叶钧卿身边守卫的年轻人,不是这几日一直结伴的……叶昭吗?
正在沈归雪愣神间,梅若霜暗暗扯她袖子,叫她行礼。沈归雪迷迷瞪瞪地跟着行礼,眼睛钉在叶昭身上,脑子飞速地转成了一只陀螺,从两人第一次相遇开始翻篇。
叶钧卿看到沈归雪的表情,微微一笑,也不点破,亲自扶起了白承桐道:“久闻白少侠英姿勃发,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白承桐应承着“不敢、不敢”,便落了座,几番客套话说一轮,有些冷场。沈归雪与叶敬卿甘明月交好,白承桐是知道的,虽不常在洛阳,叶氏兄弟这点纠葛他也有所耳闻。此番来叶城之前,沈归雪还特意叮嘱他,千万别在叶城主面前主动提这位二公子,免得夹在兄弟之间不好做人。
倒是叶钧卿自己先提了起来。他向白承桐笑道:“本王少时曾暂居洛阳,只是那时白少侠已投入不鸣老人门下学艺去了,不曾见过。倒是重华,时常去府上叨扰,不知白少侠可与他见过?”
白承桐只得欠身,略有些尴尬道:“在下常年在外行镖,少在洛阳,见过二公子几面,只是遗憾未能尽地主之谊,还望城主莫要见怪。”
沈归雪听着对话,思绪却飞到一边。她越想越觉得迷惑,叶昭路上几次三番提起叶敬卿,他定是设计与自己相遇!一定是这样!叶氏兄弟反目,城主几次三番想让弟弟回叶城,是了,这个叶昭,一定是城主派来策反她的,先博得她的好感,然后让她出面劝叶敬卿与兄长重归于好的。
想到这里,沈归雪忍不住有些生气地抬头瞪了叶昭一眼。看她那表情,叶昭想笑,碍着众人在场不便失态,便假意咳嗽了两声,揉了揉鼻子,把笑意揉了回去。
叶钧卿和白承桐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过来,她好歹也听出个大概。叶城本是重要的茶马互市之地,边关贸易繁荣。近年来因了战乱,商贸萎靡。此次叶城主主动邀德威镖局前来,便是希望镖局能在叶城建立分庄,为来往商旅提供行镖看护。
白承桐说了几句虚话,把各种行商条例都细细问了一遍。沈归雪听在耳朵里,忍不住皱眉插嘴道:“这么仓促设庄可不大妥,叶城距离永乐镇不过百里,永乐镇已经有了分庄,能覆盖到叶城范围,再来叶城设庄太多余了,且驻庄镖师还要重新调配,一时半会儿哪来的这么多人手。”
白承桐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作揖回复道:“城主的意思在下明了,此事还需禀明沈庄主方可再议。待庄主有了回复,在下自当来禀告城主。”
叶钧卿笑道:“那是自然”。然后不紧不慢地跟沈归雪拉起家长里短。沈归雪摸不清他的意思,又觉得叶昭是他授意刻意接近,当下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回答也是三两个字简单回复。
她虽见叶钧卿不多,但可见这个城主不好当——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比相去甚远。领兵藩王须留子女在帝都为质,叶钧卿少时就在帝都好些年,也去过洛阳几回。叶氏兄弟年龄差了五六岁,后来叶钧卿跟老城主回边关学习军务了,毛孩子叶敬卿就接替兄长继续留在帝都,当然,彼时君臣关系融洽,他三天两头地往洛阳跑,先帝也不太管他。
叶钧卿虽不像弟弟一般,是在江湖上挂名的好刀客,但也是能跨马杀敌的少年将军。沈归雪印象中的叶钧卿熟读兵法,少年老成,那会儿他眉眼初开,是个英俊儒雅的挂相,可眼前这城主,明明刚过而立之年,却仿佛长年缺觉气血两虚的样子,眼下挂着两道浓重的黑,衬得皮肤白也不像正经的白,蜡白蜡白的,脸上线条有如刀刻,倒是一如往年,只是两颊无肉,腮帮子陷进去,更显出一脸的没精打采来。
只有那对眼睛依旧亮着,如风中之炬,凝聚精神光采。
茶水喝了三遍,宾主双方一直捱到干巴巴的客套话都没的说,白承桐三人便起身告辞,眼见得沈归雪直到出门时一脸不服气,人走远了,声音还远远飘来。“桐哥你倒是说话呀,这么明显的账你算不过来?”
穆雁南望着三人背影,若有所思,回首对叶昭打趣道:“这位沈家大小姐倒不似传闻那般不谙世事,像是个心思玲珑人。跟她一道回来,想来叶统领这一路没少受罪。”
叶昭苦笑,“这下我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了。你瞧瞧她那架势,刚才要不是城主在,恨不得能把我给撕吧了吃了。”
“哎,无巧不成书嘛。”穆雁南还乐呵呵地追道,“放在话本里,这就是上等的缘分,没准既能解了城主之急,又能给叶统领你结下一段好姻缘。”
叶昭唬得赶紧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大小姐可真是个母老虎,同来那个白镖头,那不是沈庄主看对的好女婿,你瞧让这大小姐呛得话都说不出来。在下可无福消受。”
叶钧卿负手而立,淡淡道,“沈归雪嫁谁不重要,紧要的是尽快将德威镖局安顿在叶城里。”
近两年来,边关冬季雪灾频频,逼得周边小部落也不断骚扰抢掠。眼瞅着如今的叶城缺钱少粮的,重开互市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