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平宁关,下一站便是叶城。一路上,白承桐和沈归雪常在队伍前面,叶昭和沈三爷并着两三个文书伙计随后,押在队尾的,则是杭州分庄的梅若霜和一众镖师。那梅若霜身材娇小,生得妩媚娇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行事却颇为干脆精明,一路上住店、打尖、管束镖师们,着实利索。
虽说白沈二人并肩持辔,白承桐对沈归雪也颇为照顾,但两人甚少说话。出了平宁关,一路平安顺遂,白承桐始终紧绷着闷头带队,沈归雪觉得无聊,便时常跑到队中,缠着叶昭东拉西扯,让他讲些叶城风土人情故事什么的,或是跑到队尾找梅若霜和镖师们聊天。
她性格开朗天真,嘴又甜,又不摆什么架子,镖师们也乐得顺水推舟巴结巴结东家大小姐。是以一路上嘻嘻哈哈的,倒也不算烦闷。
叶昭下意识地避免与沈归雪多闲聊。人家一个订婚的姑娘,自己再像从前那般口无遮拦,便是僭越了。白承桐一来,叶昭发现自己发挥的余地小了很多,在永乐镇分庄时,雷德泰手下的镖师们都对他印象颇佳,但这次德威镖局上下二十来口随行人员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暧昧而戒备的,沈三爷干脆贴身跟着他,只要沈归雪凑近他,老人家就摆出一张臭脸,像一条机警的猎犬般竖起耳朵。
偶尔,沈归雪从队伍前头跑到中间后面的时候,白承桐会向后瞟上几眼,有几次目光与叶昭对上,便瞬间转开。有那么几次错觉,叶昭似乎在那一刹的目光接触中,看到几许复杂的意味。
“或许这便是至亲至疏夫妻罢。”没来由地,他觉得意兴阑珊,沈归雪再缠着他东拉西扯,他就三言五语打发过去,不再跟她开玩笑。
沈归雪爱与人切磋功夫,一路上但凡有休息时,总提着剑找这个找那个比试。洛阳总舵的镖师早见惯了她那三拳两脚,知道是个不靠谱的主儿,真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伤了她反倒不好,自然能推就推,于是她便缠上了杭州分舵调来的一位姓丁名一鸣的的镖师。
那丁师傅毕竟年轻,东家大小姐几次三番邀战,兴许是存了出人头地之心,满脸通红地起身应战。一起手叶昭便瞧出,这丁师傅是雁荡十三门弟子——想来或许还是哪一门当家的亲传弟子,人虽年轻,功夫却是扎实稳当的。
和名门大派不同,雁荡十三门原本是占山为王的地头蛇,近十几年才有了自己的产业,渐渐做起正经生意,门□□夫多是狠辣霸蛮那一路数。沈归雪哪晓得这么多,一板一眼地倒转剑柄行礼,然后手腕翻转,挽个剑花,长剑一化为三,三点寒芒便直奔丁一鸣而去。
起初,丁一鸣还顾忌着沈归雪身份,不敢出手,十来个回合后,两人渐渐放开了手脚。沈归雪功夫一般,与白承桐、叶昭等人相比,自是差了一截,但跟丁一鸣相比却不逊多让,女子行剑本轻灵,仗着身形快,沈归雪越斗越勇,一时半会儿反倒占了上风,逼得丁一鸣只得频频招架。
雁荡十三门胜在招式刁钻,沈归雪毕竟甚少应敌,眼见着长剑递到丁一鸣眼前,却莫名犹豫了一下,那剑势便没送出去。只一刹,这破绽便被丁一鸣捉到,一手持剑格开她攻式,另一手状如鹰爪,直奔她门面抓去。
沈归雪显然没做好这准备,眼见丁一鸣手抓过来,呆了一呆,急忙撤剑回防,孰知早被对方缠住,脱不开身,一个慌张,便落了下乘。
眼见丁一鸣五指如钩,已伸至沈归雪眼前,叶昭心里咯噔一声,不觉站起身来,方跨出一步,只见一袭白衫倏地从二人身边掠过,一抓一退,抬臂挡住了丁一鸣的攻势,把沈归雪拦在了身后。
白承桐出手了。
正在打斗的二人之力顿时消弥。沈归雪怔了一怔,只见白承桐表情严肃,眉头微皱道:“你又胡闹。”停顿一下,许是觉得在人前跟沈归雪说话这般严肃地说话,略微不妥,又放缓语气道:“应敌时,不能随机应变还不是最可怕的,心智软弱是大忌,犹犹豫豫就给人以可乘之机。可记住了?点到为止就行了,你安安静静待会儿,不要去招惹别人。”
叶昭瞧在眼里,自觉失态,讪讪地坐了下去。白承桐说完便转身去忙,只留沈归雪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白承桐的背影。
方才白承桐抓着她的手急退,两人掌心相触,那常年持用兵器的粗糙和掌心的温热,让她觉得熟悉而陌生。
这种感觉有多久违呢,上一次,依稀还是她幼时。
白承桐来时,她才刚记事。她看着爹爹拉着他的手走进庭院,脸上疼爱之意甚重。“这个孩子以后就是我们沈家的人。”她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好孩子,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他俯身抚摸着男孩的头顶道。
对,那时候,她身边还有母亲。
那个叫白承桐的孩子对谁都冷冷淡淡,平日里只知道拿着一柄木剑挥舞,唯独见到父亲时,话才多些。“桐哥哥以后是我们家的人,他对我们家不熟悉,你要多陪陪他。”父亲曾这样叮嘱她。
她懵懵懂懂地执行着父亲交代的任务,像个小尾巴一样天天黏着白承桐。白承桐也不甚理她,常常是她在一边闷坐着,他在另一侧练剑,两人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直到母亲去世那一日。
她眼睁睁看着佣人们从母亲房间里出出进进,神色凝重,想进去看看,但只要走到门口,就有人拦住她。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房间里开始传出啜泣声,先是低低的,后来就哭成一片。她竖着耳朵听,父亲一直在房间里,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沈归雪越来越害怕,日头那么足,晒得她全身发冷,哇的一声,她哭了出来。
“别怕。”白承桐一把抱起了她,将她抱离母亲所住的小院,“别怕。”他说。
沈归雪看着他,男孩眼里分明也有惧意和泪光,却咬紧牙关,硬是没让眼泪落下来。她迷迷瞪瞪地想,“桐哥也会害怕娘亲离开吗?”两个孩子就在书房里等着沈德佩,父亲一直没来,她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抱着白承桐的脖子,沉沉睡去。
之后没多久,白承桐就被送去不鸣老人门下。那些年他们甚少见面,白承桐一年只回来几次,沈德佩还要考校他的武功,带他去镖局转转熟悉下人事和业务,让他补几天文书功课。她也只能在白承桐回来补文书功课时,在教书先生林夫子的书房里见上他一面。
但她始终记得母亲去世那一日,白承桐一把抱起她的那一刻,怀中依稀的暖意。
她自小便知将来是要嫁给白承桐的——她没想过有别的可能,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可能。只是在白承桐学成归来的那一年,沈归雪突然发现,好像一切都不对。
白承桐依旧是那个寡言少语的少年郎,她也依旧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他护着她,顺着她,只是两人依旧甚少交流。白承桐练剑、处理镖局事务,她便在一旁坐着发呆、读书,有时不耐烦,干脆走出去,离开他的身边反而不那么憋闷。可就算这样,她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终将嫁与他这件事。
沈德佩倚重白承桐,有时连她这个女儿都比不上。曾有几次,她试图参与到父亲与白承桐的对话中,想了解镖局的事务,父亲总是岔开话题。问得紧了,换来一脸不悦。“一个姑娘,处理好家里事务、管好钱账是本分。男人们杀来打去的事情,你管它做甚!”
但她向往那个父亲和未婚夫驰骋的江湖。她敬佩他们,渴望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她开始隔三岔五从家里跑出去,先是洛阳城内大街小巷逛遍,然后是近郊,慢慢地,到临近的城镇,最远一次甚至去了杭州。
一开始还畏惧着父亲的雷霆震怒,每每白天出去游荡,晚上便赶在父亲之前回家。被发现过几次,跪也跪过,罚也罚过,后来沈德佩也渐渐管得不是那么严了,甚至让她跟过一次短镖,当然,是在白承桐的陪同下。
那是她头一次见识到行走江湖的艰辛,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大小姐走了这趟镖,就再也不想出洛阳了吧?”在路上,镖师们跟她开玩笑道。
“怎么会呢?”沈归雪暗忖。这一路上,她遇过淳朴善良的路人,也遇过装流民妄图劫镖的匪盗,还在闹市里抓过贼。她头一次见识到什么是月出惊山鸟,什么是长河落日圆,当镖车在一片苍茫而开阔的原野上歇息整顿时,抬眼,她被那壮烈的余晖惊到,竟呆呆望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那落日完全看不见,树梢上只余冷紫色的霞光为止。
镖师们笑她,她也不在乎,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胸膛。见识过这世界,怎会甘心回到那个小小的四方天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