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声暴喝,沈归雪的嘴角浮起一个凉薄而怪异的微笑。整整一夜,她的表情始终像装在壳子里一样,直至此刻方像卸下什么重担一般。
刹那间,她眼里蒙上一层水雾,看得叶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是真难过还是戏精上身,但见她一言不发甩门而去,叶昭还是赶紧跟上,一出门,沈归雪就越走越快,等拐到大路上,直接施展轻功向城外奔去。叶昭紧紧相跟,生怕她恼怒之下再度离城出走。一边还抽空看看身后,莫轻寒竟没跟上来。
沈归雪没出城,此时城门已关,她奔到城墙脚下便停了下来。
追到她,叶昭反而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带她登上城墙。月亮洒下一片清辉,将四野照得透亮,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就算在边关之地,春意也渐渐弥漫开去,河水在月光之下反射着温柔的银光,有清亮婉转的笛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是关内人人会唱的小曲《折杨柳》,沈归雪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神情微动,流露出细小的伤感来。
毕竟还是被辜负的那个。叶昭看在眼里,一时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生气。
“我觉得你挺好看的,不比那个梅若霜差。”他脱口而出,话才出口便觉不妥,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而且武功也没那么差——虽然算不上一流,但也不差。以往笑话你多有得罪,其实只是开玩笑。”
沈归雪将目光收回来,面无表情道:“谢谢。”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和梅姐姐的事。”憋了半天,沈归雪没忍住。她望向叶城之外黑魆魆的起伏山峦,突然笑起来,那是一种如释重负又有点无奈的笑容,叶昭瞬间哑然——本来,他还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安慰的话,但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今天这一出,搞不好还真是沈归雪自己搞出来的。
“你早就知道?”叶昭大感意外。
骄矜而莽撞,缜密又狡猾,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面目呢?
“几年前,我曾在杭州见过他俩。”沈归雪踌躇了一会儿,然而心事只要说个开头,很难不讲下去,索性不吐不快。“他一向话少,却跟我提过好几次杭州,说是个风景秀美的好地方。我那时还没出过那么远的门,筹备好久才找到机会南下。杭州是很美,我按照他讲的那些地方,一个个逛过去,然后在茶楼上,看到了他和梅姐姐。”
本来是挺丢脸一件事,但沈归雪讲时,笑意却一直未消散。她头发扎成一束,晚风拂来,发梢拂过她那俏生生的下巴,颇有些孤傲之意,“我看到他陪梅姐姐在茶楼下跟卖花郎担子里挑花,他……说了很多话。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他从未跟我说过那么多话,我也没什么想跟他说的。看到那一幕我才明白,不是他天生话少,而是他并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娇纵任性、武功不济、事事倚仗父兄、文不成武不就。”沈归雪冷笑一声,“梅姐姐武艺高强,貌美能干,镖局里没有不喜欢她的,这怨不得他,可这能怨得了我吗?”
“我记得我娘还在时,爹爹常说,我要让你们娘俩再不用受江湖的苦——他的确做到了,但他不知道,记忆中我娘总是郁郁寡欢,我极少见她笑。后来我娘去了,他成天不在家,就请了个先生教我我读书习字,就是不许我学功夫。小时候我习武都是偷着练,就这点防身都不够用的三拳两脚,还是硬跟敬卿明月偷师学来的,若是练功被他瞧见就会挨一顿骂。”
沈归雪发出一声短促的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我就是不明白,我一江湖人家的孩子,怎么就不许习武呢?”
得到母亲的剑谱,还是管家娘子发现她在夜里偷偷拿把破木刀练刀。母亲在去世前将剑谱托付给管家娘子——“夫人说,若是大小姐将来有意学武,可将剑谱给你,若你自己不愿,也就算了。”管家娘子告诉她。
可终究是晚了。第一次拿起剑时,她已经十一岁。彼时,梅德广遍寻江南名家,为梅若霜请了位剑术老师,白承桐也已在不鸣老人门下五年多。她却只能每晚照着剑谱,半懂不懂地比划。武功入门不比读书识字,打基础时可以不求甚解囫囵吞枣,练武内修一口气,外练筋骨皮,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但她遇到问题,只能寻着机会问叶敬卿,或是避开沈德佩,偷偷逮着镖师询问一二——她怎么和别人去比,拿什么和别人去比。
“母亲从心底里,或许也是怨他的吧。”无数个夜晚里,她拿着剑谱翻来覆去地看,关窍不通又无人可问,练习许久却不见长进……那种道阻且长的挫败感磋磨着她,让她一次次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来。
“我爹着意栽培桐哥。只是,桐哥毕竟不是他,我也不是我娘——我娘为了爹爹而甘愿困在深宅大院里,但我又凭什么要被困住呢?”她垂头丧气地说。
“从杭州回去后,我求爹爹收回婚约,他气急了,甚至叫正在外面办事的桐哥日夜兼程赶回来,狠狠训斥了一番,逼问他,为什么我突然要反对十多年前就定下的亲事。然后桐哥就给他跪下,也求他收回婚约。”
“我爹震怒,直道桐哥辜负了他的期望——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告诉爹爹实情,但他没有,任凭我爹百般逼问,就是没任何解释。”沈归雪道,“后来我干脆推门进去,跟他一起求我爹。我爹以为是我俩怄了多大的气,说了句胡闹,你们就在这儿跪着吧。就走了。”
那一夜,少年剑客和少女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跪着。沈归雪几时受过这种罪,跪得头晕眼花膝盖酸麻,还是白承桐搀着她撑着她,陪她一起沉默反抗。这对少年情侣第一次贴得这么近、彼此扶持,却是为了分开。
“后来怎么结束的,我已不记得。不知是累极晕了过去还是睡着了,反正醒来已在自己房间。我不知道我爹跟他说了什么,总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谁都没有再提起。也就是从那之后,我爹才偶尔允许我跟镖队出门走走,年底镖局清账时,允许我在一旁听听。”
叶昭默不作声地听她说着,这是她从那次闹市杀人之后,第二次讲起自己的事。其实在此之前,他着实没法对沈归雪感同身受。
其实在遇到沈归雪之前,除了叶钧卿,他对什么名门望族、世家子弟多少有些敬而远之。作为一个从斗兽场出来、一路靠自己摸爬滚打上来的年轻人,一方面,他略微看不上那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生来什么都有的人,另一方面,家族大了,势力也广,平衡起来也难,这些家庭里出来的孩子,似乎天生就套着一层保护壳,油光水滑的,虽然不一定个个是坏心眼,但打起交道来总归有些费劲。
而沈归雪吧,不能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至少也算得上众星拱月,外有有头有脸的朋友,内有镖局一大家子从上到下捧着,虽然沈德佩在选女婿这件事上眼光差点,态度固执点,但对于从小失去父母庇护的叶昭而言,这种呵护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只是今日听她一说,叶昭看她觉得也是怪可怜。
“所以你从那时候起,就准备着有朝一日戳破他俩这层关系?”信息量太大,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儿才问,“那时候你多大?”
“十五。”沈归雪波澜不惊地答道。“我那时想不通,他到底是为了梅姐姐而不敢跟我爹说呢,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这么些年来,她不是在等他回心转意,而是没有捅破这件事的机会。白承桐时常不在洛阳,就算见梅若霜,二人也是在杭州见得多。但他人不在洛阳,德威镖局洛阳总部早就是这个准姑爷、总镖头的半壁天下,沈德佩又是个粗心人,忙起来自然顾不上体察小女孩的微妙心思。
她比那话本里病恹恹娇滴滴的小姐还不如,小姐还能有个贴心的丫鬟,在她这儿,从家宅到镖局,随便调用个人,去哪里、做什么,白承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就连我跟茂川哥哥来往书信,他也一定会过目。小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学我爹,将我当个金丝雀地养起来。后来觉得不是滋味——你又不在意我,天天盯着我图什么呢?长大慢慢就晓得了,于他而言,德威镖局也是他的家,梅姐姐、镖局,他都想要,唯一不想要的,只是我而已。但是没有我,德威镖局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这么个男人,将要心里藏着另一个女人窝窝囊囊地跟我成亲,我就觉得恶心。”
她抬头看叶昭,眼里嘲讽与失落混杂,好像是在嘲笑白承桐,也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软弱。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欣慰,那是筹备多年突然一击,报复成功而带来的畅意。
“可是……你今日为何叫我来?”叶昭听见自己机械地问道。他不是不知趣的人,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此刻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澎湃,心上巨大的期待和紧张山呼海啸地刮过去。“频频,你想告诉我什么?”
夜色沉静,而她目光灼灼,“我就想让你知道。”她慌里慌张地说了这么半句,又骤然停住。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接道:“来到叶城,我才终于有了这个机会……认识你我也很高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叶昭心头骤然升腾起一阵巨大的快乐,星垂平野,此时是不是夏夜凉爽星河灿烂又有什么重要,他只想在这茫茫夜色里大笑,呼喊,夜风浸骨,比不上他此时内心惊涛骇浪,他犹豫了一下,突然俯身拉起沈归雪的手,举到脸边。
沈归雪一惊,本能地想缩手,但叶昭紧紧攥着她,不让她抽出分毫。微凉的指尖微微颤抖,像蜷在他手心里一颗跳动的心脏。
“别动。”叶昭低声说。贪恋地攥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拽起沈归雪大踏步地往城墙下走去。他身高腿长,沈归雪被他提溜在身边像个鸡崽儿,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一溜小跑。
“我先送你回去。”下了城墙,叶昭道。他有点懊恼自己今天格外嘴笨。话刚说出口又担心沈归雪误解,连忙又补充道:“频频,我有重要事做,你相信我,明日我就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