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十里!”两人一马,拼命朝北而去。
为了做戏做足套,叶昭的马早被沈归雪放了去。好在明月山庄距离不算远,两人一马也不用担心马会体力不支。但沈归雪总觉得叶昭是故意的,因为临行前,他专程去买了张硬弓,却一口咬定时间紧急,来不及再去挑选一匹好马。
雨急急地下着,不算大,但两人策马疾行,也被雨水迎头砸得睁不开眼。马蹄所过之处,泥水飞溅。沈归雪在前,束发绑带一头紧紧咬在嘴里,眉头紧蹙,水滴不停地从鬓间脸上淌下来;叶昭坐在她后面,身上挂了几处彩,一身黑衣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也看不出究竟染了几多鲜血。
只听耳后风鸣,叶昭一把将沈归雪掼在马背上,自己身体随之一歪,向右偏去,两人方伏低身子,几只箭便擦着衣裳而过,若是慢上一点,此时便应该成了刺猬。
复行五里,箭声愈密。沈归雪一手持辔,一手拔剑,乒乒乓乓地挡开箭雨。叶昭反手从背上抽箭,一次四支,看也不看便挽弓向着箭雨来处而去。一手拉完弓便立马回手再抽箭,只听得簌簌箭声在周身响成一片。
叶昭专注于射箭,背后空门大开,眼见有箭朝他而去,沈归雪挥剑不及,硬生生伸手向他侧后方一捞,试图捞住射向叶昭的箭。但那箭来势凶猛,虽然她眼疾手快,毕竟又要策马又要格挡,手一抓虽然抓住了箭,却失了力,箭从掌心擦过,只没到箭尾羽毛方才止住杀势,在她掌心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沈归雪闷哼了一声,想也不想,倒转剑柄便是一撬,生生将入肉的箭拔了出来。箭头一出,血便溅在脸上,溅起一股咸咸的腥气,痛得她全身发冷,止不住打颤。
“频频,你可是受了伤?”马上颠簸,叶昭喊声的尾音也带着颤抖。
三十丈。白马中箭,奋力扬起前蹄一声哀鸣,尔后便跪了下去。叶沈二人直接被甩了出去,泥水里就地一滚,迅速站起来,背靠着对方抽出了兵器。
就在这摔落片刻,七八个身影围了过来,直取二人项上人头。
沈归雪身上有伤,叶昭气力不济,对付七八个杀手着实吃力。叶昭更输一筹,百里之外,叶钧卿毕竟还未脱离危险,此时他已拼尽全力,不下两刻,挥刀的手便越来越沉重。
眼见敌手剑落到眼前,沈归雪用力将叶昭推开,足尖一点,向前迎了上去,同时挥剑格挡。这一进一格,快如闪电,用力之大,几乎将对方长剑震开,自己的虎口也被震得发麻。
叶昭被她一推,借力扑出去两步,咬牙劈翻了距离自己最近之人。
“快走!”沈归雪怒吼。眼前,明月山庄已影影绰绰可见轮廓,她拼尽全力,一把将叶昭向明月山庄的方向推出去,右手持剑圈出个三尺防护,左手拼着前胸后背不设防护,用尽全力一记排云掌,给最近的杀手当胸一击。
骨头碎裂的声音伴着叶昭跌跌撞撞地向着明月山庄狂奔而去,奔跑时呼吸急促,让本来就气力不济的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次跌倒,又爬起来继续狂奔。沈归雪且战且退,始终跟叶昭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给他圈出二十步的安全区。血与伤激发了她内心的狠厉与杀意,她招招紧逼,对方一时也占不了上风,僵持片刻,倏忽间,三人结阵一齐向她扑了上去,另外两人则夺路追向叶昭。
“叶敬卿!”沈归雪凄厉狂喊,一剑荡开三人结阵,不管眼前杀手招招狠辣夺命,反身便扑去保护叶昭。此刻她亦到了强弩之末,“叶敬卿,你他娘的再不出来,我真要死了!”
有金属声在空中凄厉地响起,乌黑的窄刀破空而出,迎头斩向追着叶昭的两杀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没等在场人看清这杀招究竟如何,血便溅了满地。
十丈。断水刀现世,沈归雪心里蓦地一松。叶敬卿是何等警惕,怎能容忍有杀手靠近明月山庄。眼见得沈归雪左支右绌,力有不逮,叶敬卿一手便将她扯过来,往身后一甩,身形快而奇异,侧身让过攻来长剑,伸手疾点,一指弹在剑脊上弹偏剑锋,反手便扭断了杀手之一的手臂。
一切只在弹指之间,那先前飞出去斩杀追击叶昭的杀手的长刀又回到他手里,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斩落杀手头颅
“二公子。”叶昭此时仆倒在地,精疲力竭。膝行拦住了叶敬卿回去的道路,“叶城危难,请二公子回叶城!”
叶敬卿冷冷看他一眼,弯腰扶起沈归雪,绕过他径自跨入山庄。叶昭抬眼,见那山庄之门并未关上,于是踉踉跄跄地跟了进去。
“请二公子回城!”进山庄后,叶敬卿一声不吭地来到前厅,叶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前厅大而空旷,他的说话声与磕头的声音带着回音,“城主重伤,叶城危在旦夕,请二公子回城!”
叶敬卿默许他进了明月山庄,但也仅仅允许他跨过那道门。在前厅里,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阻挡他再前进一步。沈归雪像个小鸡仔一样,被他提起来扔在椅子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厅堂说道:“送些止血药过来。”
厅堂静悄悄,他好像在跟鬼魂说话一般。沈归雪忍着疼,勉强扬起脸拽了拽叶敬卿的袖子:“重华……”
“与你无关,你好好呆着别乱动。”叶敬卿不给她帮腔的机会。
他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叶昭,脸色冷然。夕阳渐渐沉下去,他刀锋一般的轮廓隐没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旁人瞧不见那张石雕般的脸上深深的纠结与痛苦。
“他也会重伤?他也会有求人的一天?”他用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低声嘲讽道,“西北战神,呵。上一次他拿甘将军满门的命换叶城城主之位,怎么,这一次没得换了?”
“转告城主,就说我早与他断绝兄弟之情,不会回去了。”叶敬卿冷酷道。“叶城主长袖善舞,边城四部,武林盟会,还有什么力量是他借用不到的。”
“城主真得受了重伤。!倘若公子不回去,恐怕这一次叶城是真的保不住了。”叶昭支撑不住,委顿在地,仍大声喊道。“城主一直心存内疚,为甘姑娘耗尽心力,在府内培育雪芽,他从未负你,你为何就是不肯原谅城主?”
“为了明月?”叶敬卿冷冷回道,“明月如今重病缠身,皆是因他而起,她能活到现在,也皆是因了甘公令之由。他为了明月?他是为了甘公令!要是这一次宓部以支持叶城为交换要甘公令,她还能活下去吗?!”
说到最后,叶敬卿几乎咆哮起来。
“二公子这么多年没回去,你不知道城主为了你重了满园的碧潭雪芽!大战在即,西凉即将对边贸全线封锁。现在唯一有碧潭雪芽的地方只有叶城。”叶昭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身上几处伤,暗红的血不住滴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潭小小的血洼。“倘若叶城失守,甘姑娘一样会有危险,请二公子回城!”
叶敬卿的眼睛眯起来,嘴唇抿得紧紧的,杀气在周身聚集,但终究忍了下来,转身欲走。
“二公子——”叶昭厉声喝道:“是甘姑娘的命重要,还是你跟城主怄气的那点尊严重要?公子只知自己委屈,难道城主就不委屈么?!”
叶昭忽而挺直上半身,“当朝宰辅沛国公柳家小姐——他亦不是未有倾心之人。可你既拼死护下甘姑娘,他不得不为你与皇上周旋。自古帝王之心不可测啊二公子,边城藩王,将门遗孤,重臣之女,皇上怎会容忍叶氏坐大,城主何尝不是为你舍弃了自己所爱!”
叶敬卿停下脚步,右手狠狠掐着左手虎口,竭力让自己平静,却控制不住内心翻江倒海。
“你身为叶氏后人,从小食君俸禄,受万民供养,你要看着叶城百姓受难、兄长无援而死吗?你看得下去吗?”叶昭厉声诘问。
有虚浮的脚步声从厅外响起,只见甘明月挑着一盏灯,慢慢地走进前厅来,身后还跟着个侍女,手里端着水盆手巾。叶昭抬头见是她,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只在小时候跟叶钧卿回帝都,见过甘明月一两次,自从叶氏兄弟翻脸,叶敬卿带甘明月隐居之后,这二人便与叶城彻底失去了联系。叶昭早已不记得甘明月长得什么样子,但印象中是个明媚矫健的小姑娘。而此时此刻,站在眼前之人周身散发着病骨支离之感,因为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在并不明亮的小灯的映衬下,亮得瘆人。整个人就像个美人灯笼,风一吹就能刮灭那种。
“你不好好休息,怎么出来了?”见是她来,叶敬卿急忙上前接过灯,轻轻地托住她。甘明月吩咐侍女去给沈归雪擦洗包扎,眼睛一刻没离开叶敬卿。
“重华,我们回叶城吧。”她微微一笑,“我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趁着现在还能动,出去走一走。”她环顾着这空旷的前厅,“我在这儿耽搁了太久啦,都快忘了边地的风是什么味道,山是什么颜色,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她说得平静,眉眼间俱是温柔,但听在众人耳朵里,却是令人心惊胆战地不祥。沈归雪手一松,从捂着的伤口上垂下来,血便汩汩地从伤口漫出。没等她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来说什么,叶敬卿微微皱眉,面有不悦,却仍是不忍心责备甘明月,只是轻轻攥住她的手:“说什么胡话。”
“回叶城。”甘明月坚持道。
叶敬卿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回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