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指望我说你干得好?”穆雁南愠怒。“告诉你粮草运输时间和路线,是让你早做安排,不是让你借机刺杀城主——叶钧卿是那么容易死的?现在好了,城主活得好好的,二公子也回来了。你看看你手下还剩几个人?”
文保童脸上有古怪的笑意:“穆先生朝我发哪门子的火。就算我带人亲自去截粮草,也不过是截个空壳子。穆先生,叶城主这次行动,特意瞒过了你,想来你在叶城处境不太妙啊。”
穆雁南冷冷道:“我不仅在叶城处境不妙,睿王殿下眼下也不太妙,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吧?”他满不在乎地撩起眼皮看了文保童一眼,“太子殿下刚禁闭完,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黑风堂能打的就剩一个半,怎么,再组织一次暗杀么?”
文保童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完全不理会穆雁南言语中的挑衅,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西凉江湖上的事,就不劳穆先生费心了。”
“新的不来?”穆雁南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文保童啧了一声,起身欲走。走之前,突然俯下身来凑近穆雁南,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微微抬起,“穆先生自己保重,文某难得碰到个棋逢对手的,你可千万别折在叶城,文某盼着在上都与你相见呢。”
叶钧卿的确连续十天没有召见过穆雁南。才半个多月,重伤的城主已经能挣扎着下床,处理日常政务。叶敬卿中间来探望过一次,兄弟俩十多年没见过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相对无言了半个时辰。
刚能下床,叶钧卿便急着将弟弟请到书房来坐。
花园焚毁了一半,连带着满园珍奇药材也在那日的大火中折损不少。叶敬卿向窗外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但就这一眼也被叶钧卿捕捉到,似是有些愧疚地解释道:“本来种了一片雪芽的,去年和今年收的还有些,晚些时候我让管家给你送过去。我原想着等你回来,将这园子扩大些,再多种点。但他们执意不肯,说这暗渠就是漏洞,硬给填上了。”
叶敬卿把着空杯,应了一声。“是个漏洞,不填上的确是个隐患。”
“这些年……一直是沈姑娘在帮衬着吧?”叶钧卿看向弟弟,“德威镖局分庄离城主府不太远,等甘姑娘身体好些,你可以带她出去转转,或者去瞧瞧沈姑娘。”
叶敬卿摇摇头:“明月出不了门。这次来已是极为勉强了。我们跟频频也不常见。”
叶钧卿似乎对沈归雪很感兴趣,“哦?不常见居然还能保持这么多年友谊,实在难得。”
叶敬卿面无表情道:“她爱说话。每次她来家里,自己一个人就能说很多,明月喜欢听。”
“如今德威镖局与我们合作,沈姑娘也常进府来。到时候让她去陪甘姑娘。”叶钧卿道,“听沈姑娘提过一句,说你们雪芽的用量越来越大,明年我再让人去多寻些来。重华你……”
叶钧卿突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十多年前兄弟阋墙之缘由,是扎在两人心上的一根刺。说起来,甘将军当年的确数次驰援叶城,但他那时自身难保,无法为甘家出力也是实情。为了这事,十多年来,兄弟反目,他自己亦为朝中清流所鄙,中个取舍抉择、为难煎熬,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思量许久,叶钧卿道:“当年是我有负于甘将军一门,不过想略做些补救,为了甘姑娘,你别再推辞了。”
叶敬卿踌躇再三,“我们没有甘公令。”
叶钧卿一摆手:“不说这个,重华,我希望你信我一回,真的不是为了甘公令。而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叶敬卿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频频的雪芽有问题,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想来她也是没辙了。她给我们找了四年药,从第二年起,我便觉出不对来,但没法子,明月需要的雪芽量太大,我只能给她掺着用,尽量少用频频给的。要是能寻来更多,自然是好。”
这便是接受了。叶钧卿展眉笑了一下,兄弟俩小时候总有一个留质帝都,相处时间有限,他实在不知这个弟弟喜欢什么,每次相见,总得淘些新鲜玩意儿讨好他,才能换来他亲近几分,当几天跟屁虫。如今反倒简单了,只要照料好甘明月,对这个兄弟而言,比什么金银玉翠、官职爵位、秘籍心法都有用得多。
叶敬卿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深聊下去,便转换话题:“听闻西凉人行刺那夜,第一个来的是穆先生。经营鸢信这么些年,对方如此大动作居然没能提前获知,却又在行刺之后第一个现身。很奇怪。”
叶钧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抬手给他倒了杯茶:“重华,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叶敬卿道:“你相信他?”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叶钧卿悠然道。
却说从白承桐走后,沈归雪连轴转了十来天,总算理顺手头上的事,才抽空去城主府探望甘明月。
近乡情怯,兼着寻药出了问题,出发前她竟有些退缩。本想求叶昭陪她一同探望,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自己去见甘明月了。两人甫一见面,沈归雪话都没说就红了眼。
甘明月见一次憔悴几分,如今夏日苦热,她却手若寒冰。沈归雪将曹三娘如何发现药有问题、如何赠她《毒经》,如何去黑市上探访、如何跟药商动手一股脑倒了出来,没想到甘明月听后并未震惊,轻轻拉过她手安慰道:“此事我跟重华早已得知。就算这药有几分不妥,可有药总胜过无药,这些年我一直克制着,不敢多用,频频,你不用这药,自然瞧不出不对头来,千万切莫自责太过。”
她越这么说,沈归雪心里越难受。甘明月身上的毒全凭药压着,不敢多用,意味着不到发作到痛不欲生便不用。想到这里,沈归雪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我已经去请过药师谷秦谷主了,他过几日便来。明月,之前谷主治不了,大约用毒并非是他擅长,现在有曹三娘的《毒经》,或许这次就能断个章程。”
“我自然信你。”甘明月一笑,“我熬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信你么,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么?”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沈归雪才起身告辞。叶敬卿送她出府,一路上,她欲言又止,直到快到大门时才问道:“你到底跟轻寒大哥有什么过节?这次城主也找了他来帮忙,他可是受盟主所托来的。你不会还要去找他麻烦吧?”
叶敬卿轻哼一声:“武林盟主与我何干,我又不是武林盟中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归雪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微微怒道,“叶重华你给我站住。花钱还得听个响呢,我这给你鞍前马后掏心掏肺地跑了这么些年,连句实话也听不得了?轻寒大哥一向为人正派,又不与人结仇,我倒要听听,到底是多大的事,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
“为人正派?”叶敬卿忍不住出言讽刺,“你看谁不正派?刘齐在你眼里不也是好心药商么?”
一句话戳到沈归雪痛处,沈归雪立马又红了眼圈,咬牙不吭声。
“抱歉,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叶敬卿顿了顿,又换上了千年不变的毫无起伏的声线。“我调查刘齐很久了。万仞山这边的药草市场,一向是西凉做得多些。刘齐说是跟药农直接收药,实际上他哪来的本事跟西凉散户收药,西凉那边也有一个药商,比刘齐做得还大,基本可算坐稳了西凉药材的垄断地位。刘齐有一部分药是跟他收的。”
沈归雪愣了一下,“你是说刘齐跟西凉人勾结,专门给我下套?这跟莫轻寒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人是个用剑高手。”叶敬卿冷冷道,“我曾在万仞山中与他打过一次照面,只可惜让他跑了……他使出一招决浮云。”
“……决浮云……?”
“尘不染、过无痕;决浮云、乘长风。南剑绝技。能使出这招的,要么是南剑,要么是南剑传人。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莫轻寒曾是南剑弟子,南剑两个弟子,不是莫轻寒就是白承桐——白承桐整天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你觉得有这个可能么?”
沈归雪语塞。有些不甚清晰的想法,突然从纷纷扰扰一团乱麻般似的念头中冒出来。
“你别轻举妄动,我定给你个答复。”沈归雪说着,抬脚便向外走去。
叶敬卿一皱眉,“倘若是他,你拿什么答复?”
“倘若是他,连他头带我头都赔给你。”沈归雪笃定道,“我现在跟你说不清,但自会证明给你看。”
她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头撞上闻声而来的叶昭——叶昭今日奉叶钧卿之命检查军务,刚忙完便听说沈归雪去探望二公子和甘姑娘,于是赶紧回了城主,便来叶敬卿住处找人。才进门,俩人撞了个满怀,沈归雪心思早不知飞到了哪儿,丝毫没有热恋中人见到情郎时应有的惊喜,浮皮潦草地摆摆手:“你先忙,回头我再来找你。”便大踏步地迈了出去。
叶昭一句“频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被噎了回去,瞪着沈归雪的背影噎了半天,无语地转向自家二公子:“您又惹她了?”
叶敬卿:……
叶昭微微委屈,严肃而满怀哀怨地说,“我现在很后悔把您请回来。她本来就爱管闲事,现在又多分出去一份心——频频以前不这样对我的。”
叶敬卿嘴角微微抽了抽:“那是因为她以前跟你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