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雪出门便拐到莫轻寒住处,却没想杜瑾也在。
莫轻寒喜喝茶,爱下棋,跟不熟的人彬彬有礼,跟熟的人好谈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是个正儿八经的真名士;杜瑾爱动,小时候虽然没少被他娘逼着读书,但请的师傅大约都是半吊子,经史子集学个不伦不类,爱憎分明到极端,他喜欢的恨不得贴上去对人家好,他不喜欢的变着方儿整人家。这些年主持西南分庄后说话办事稍微圆滑了些,但在德威镖局同辈里,跟沈归雪、梅若霜这种八面玲珑的小狐狸相比,简直就是直愣愣一根棒槌。
这南辕北辙的两人居然能和谐无碍地聊上大半天,也是很出乎沈归雪意料。
不过沈归雪今日没凑上去加入话题,推门进去招呼也没打,踱到两人旁边,突然一记排云掌,卯足力气向莫轻寒击去。
沈氏三绝中,“开山”大开大阖,刚猛至极,沈德佩也因此而闻名江湖,但以沈归雪的内力,使不出她父亲那种霸气与凌厉来,“摘星”千变万化,沈德佩曾指点她,什么时候练到“随心所欲不逾矩”,什么时候才算真正学会摘星的精髓,沈归雪一听他爹掉书袋就脑壳痛,听这架势没个十年八年,摘星难有大成,她便着意在“排云”上下功夫。这套掌法与她承袭母亲方芸的蝴蝶剑法颇有相通之处,轻盈凌厉,绵延不绝,着重一个“灵”和一个“缠”,剑法与掌法配合着练,这些时日颇有小成。
杜瑾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但立马按捺住了。沈归雪之前与莫轻寒也常这么玩儿,当然,从来没成功过。若是沈归雪在江湖上混,赫赫败绩大概能成个歇后语,沈归雪跟人比武——绝无胜算。
莫轻寒目光都没往沈归雪身上移,右手一翻,避开掌风,疾点向她手腕。
其实他大可硬接这一掌,直接把沈归雪拍回去——这叫恃强凌弱。好歹白喝了沈大小姐这么些年的酒,这半个师傅当得尽心尽力。他知道沈归雪内力不行,只能在速度和机巧上找补,因此格外注意引着她往这个方向训练。
眼见莫轻寒手指点到,沈归雪胳膊肘一拧,手上耍了个花,迅速切下,向莫轻寒肩头砍去。莫轻寒半途并指变爪,反手擒向沈归雪伸来的手刀。谁料沈归雪等的就是这一下——排云掌本是双掌交替拍出,取的就是绵延不绝之意,但她却只用一掌。莫轻寒这一反手,身子微微转了下方向,两人本来距离就近,电光火石间,沈归雪左手疾扬,冷光一闪,叶昭送的那柄匕首出了鞘。
她是真的动了杀招,拼着右手被擒,狠辣地一刀直刺向莫轻寒心窝。
没等杜瑾那句“频频住手”喊出来,只见莫轻寒仰身一让,胸膛从刀尖挪开几寸,没等沈归雪刀尖送到,就这一呼吸的空档,莫轻寒顺手抄起放在桌上的竹笛,以笛为剑,竖直抵住沈归雪的刀。
竹笛哪抵得住谷不谷亲打的神兵利刃,一瞬间,莫轻寒内力暴吐,剑气顺着笛身逼出来,沈归雪只觉手腕酸麻,几乎握不住刀,勉强向下一压,刀刃顺着竹笛斜斜劈下,莫轻寒手中笛子便裂开了几道纹。
然后刀的攻势便消弥了,堪堪停在莫轻寒肘上一寸,在他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
沈归雪呼了一口气,收了刀。脸上是在座两位看不懂的……有些如释重负的表情。莫轻寒低头检查了一下竹笛,惋惜地摇摇头:“你倒是长进了,我就得破财。这师傅当得真不划算。”
沈归雪心情颇好:“你尽管挑,我送你。别说竹笛,你挑个玉的也行。”
杜瑾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这可了不得,大小姐掌了权,连月例银子都涨了,这么财大气粗。”
沈归雪眼睛一转,谨慎地依次扫过莫轻寒与杜瑾,问道:“茂川哥哥,你怎么来了?”
杜茂川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时间几何,一下子站起身来道:“哦,我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在轻寒兄这里,这不坐下聊到现在。秦谷主今晚就到叶城,大师伯今晚要招待秦谷主,让你早点回去。”
沈归雪心道我信你个鬼,早上出门分明跟你说我去城主府的。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异样,就答了声,“哦,那走吧。”
没走两步,杜瑾又回头问莫轻寒:“轻寒兄不一起吗?”
沈归雪:……
莫轻寒:……
“方才你不是问了好些药理问题,秦谷主人很好的,很愿意跟后辈答疑。”杜瑾没理解那一瞬间房间里诡异的沉默,不解道,“怎么?”
莫轻寒大笑,一指沈归雪:“替频频问的,她来我这儿炼药,糟蹋了好些东西,连我这个外行都看不下去了。”不是错觉,莫轻寒那一向平静如湖的双眸里,蓦地多了几分跃动,这让他看上去不再像那个过于老成端着的第一剑,“来日方长,我改日再去拜访。”他说。
回去路上,沈归雪实在憋不住,八卦道:“茂川哥哥,你跟轻寒大哥,挺聊得来的?”
杜瑾认真地嗯了一声,“轻寒兄见多识广,见识不凡,与他谈话甚是有趣。他还去过蜀中呢,你该早介绍我与他相识。不过他没去过南疆,我已与他说好,待这边事情了了,他若愿去南疆游历,我可以略尽地主之谊。”
沈归雪噗嗤一笑:“你尽什么地主之谊?茉莉花炒蘑菇?”
杜瑾正色:“家母茹素,对客人又没要求。南疆美食还有很多,你个没开眼的知道什么,茉莉花入菜鲜嫩,待你有空过去,我带你吃茉莉花炒鸡蛋。”
沈归雪干笑一声,强行扭转话题:“你几时回蜀中?”
杜瑾犹豫:“三四日之后吧。那边事情多,也不能由着我一直在外面逛荡。你这边还有什么事?”
沈归雪点头道:“茂川哥哥,我还需要你帮我办两件事,一是查查严方这个人,他有些茶生意跟你那边有交集。按理说,他跟白承桐之前的常走线路没交集,他是怎么跟承顺拉上业务关系的呢?二是回蜀中找几个合适的地方——先找两个地方吧,招几个人,我想尽快在蜀中设立中转点,开始铺镖路网。”
杜瑾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你觉得哪里不妥?”沈归雪察觉出杜瑾的犹豫,直接问道。
“你为何不从西北开始?反正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跟叶城主合作,设站更顺理成章。”杜瑾不解,“眼下一等镖师只剩两个,招人迫在眉睫,西北一时半会儿用人量又大,你这时候在西南铺摊子,成本太高了。”
沈归雪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从这边开始。但叶城设了分庄,往后必定会跟永乐镇互为掣肘,按照这两地的体量,其实应该在叶城设庄,永乐降为站,这段时间粮草转运跟冯老合作走水路。但这样做雷三叔恐怕不乐意。洛阳总庄那边,镖师损失惨重,一时半会儿谈不上设点,江南那边……梅姐姐大概心结还未解,放在最后吧。”她低声道,“我现在既没钱又没人,茂川哥哥,我心里没底得很。”
她一示弱杜瑾就心软了。“行行行,我回去就办。不过你已经走过一道水路,不管阻碍叶城军需物资的力量来自朝廷还是西凉,今后肯定会盯上这条路线,你还是再准备一条比较好。”
他没提白承桐,但沈归雪一下就猜出了他的意思。偏过头看他,“你就这么忌惮他吗?”
杜瑾默然。
许久他说,“频频,白承桐要比你想象得复杂。虽然我与他交集并不深,但这些天我也同其他人聊起他,我觉得,不管是你还是大师伯,大概都只见到了白承桐的某一面而已,甚至连梅若霜也未必了解他的每一面。”
沈归雪仔细听着,“是了,其实他与我、与我爹,都不亲近。就是在我们最融洽那些年,也是我进一步他退一步,倘若我退一步,他又进一步,始终是那么个距离。累得很。”
她看向杜瑾,目光灼灼,“但我相信他对梅姐姐的真心。实不相瞒,我不想放梅姐姐回杭州,一来是此时镖局主力在西北,我的确得把她安顿在身边,避免白承桐趁机搅合杭州分庄,二来,有梅姐姐在,他一定不会让梅姐姐过手的镖出问题。”
杜瑾挑挑眉,沈归雪这番安排,倒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为了留下梅若霜,梅师伯也得在这儿呆着了?”
沈归雪:“茂川哥哥,你要有天跟我拆伙了,我一定下毒弄死你。”
说话间两人回到镖局。天色将将擦黑,药师谷的秦谷主和夫人以及两三个弟子便来到德威镖局。沈德佩与秦竹是老相识,药师谷又是德威镖局的大主顾,少不得七碟八碗地招待一番。沈归雪好容易耐着性子捱到散席,强拉起微醉的杜瑾,捧着《毒经》敲开秦谷主的房门,一五一十地把曹三娘的生前身后事交待了一番。讲到最后曹三娘惨烈就死,一时之间,在座四人无不动容。
秦夫人入药师谷门下晚,是前任谷主的关门弟子。等她拜师时,曹三娘已经离谷。这么多年来,只在曹三娘回谷拜别师傅时,浮光掠影地看过那个师姐一眼。长什么样早已不记得,只记得是个骄傲而美丽的女子。世事翻云覆雨手,二十年后再听到故人消息,唯剩喟叹。
听完沈归雪描述甘明月的近况和叶昭的“双续”,秦谷主沉思了很久。话没说尽,只言要先看下曹三娘这些年的研究。秦谷主专攻医理,曹三娘专攻毒物,而秦夫人专攻药草。十多年来,甘明月身上之毒一直是秦谷主难以放下的一块心病,两口子潜心研究了十来年,总算有些进展,此次正好一试。但“双续”之事,曹三娘之前从未跟秦谷主提起过。
多年前那株来之不易的“一寸青”已经在秦夫人的精心侍弄下,成功地栽培在药师谷中。听到这话沈归雪稍松口气,至少叶城主和叶昭不用断药,忍受牵连之苦。但这远远不够,她迫切地希望能斩断两人命运相连的枷锁,让叶昭寿命加速消耗的步伐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