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桐已经三天没回到山巅小屋了。
沈归雪立在崖边,默默掂量了一下山崖高度。崖在云之上,云雾缭绕,往下看去并不真切,没法估计到底有多高。
江湖悬赏令只让他冷笑一声,但梅若霜的出走却让他脸色大变。看到他那神色,沈归雪凉凉讽刺道:“这是迟早的,梅姐姐惦记你,你这么长时间杳无音信,她肯定以为你不知道江湖悬赏令的事,想跑出来通知你。”
白承桐神色冷然,瞟了沈归雪一眼,没搭腔。
三日前,两人又同在树下大青石板旁吃饭。若不是有挟持这个前提在,这大概是两人相处时间最长也最平和的一段日子了。
沈归雪吃了两口便撂下筷子,白承桐也不管她,自顾自夹菜吃。扭身过去时,侧颈堪堪就在沈归雪眼前。
沈归雪心中一动,乖顺地低下头去。叶昭送她那柄匕首一直藏在袖里,白承桐并未搜去她的武器。或许是不知这柄匕首的存在,或许只是不想与她有任何接触,也或许,只是单纯不把她放在眼里。
距离这样近,她只有一次机会,但她又内力全无,倘若不能一击得中,白承桐举手就能将她立毙于掌下。眼瞅着菜越来越少,就在白承桐探身夹起一片菜叶时,沈归雪猝然亮了兵刃,袖中匕首悍然向其颈上划去。
白承桐反应敏捷,身子猛地一偏,右手拍向沈归雪持刀的手腕夺刃,左手当胸平推出去。沈归雪不避不让,闲着那手一记排云掌,直愣愣跟白承桐对了一掌。
结果自不必说,失了内力的沈归雪掌力虚浮,直接被白承桐一掌拍出丈把远,对掌那胳膊好像寸寸断裂般,火烧火燎地疼。胸腔也隐隐作痛,带着喉头一阵腥甜。
白承桐有些恼火,一把攥住沈归雪的咽喉,强迫她面对自己。“你有病?自己找死?”
沈归雪费力吞咽,硬是将口中那血沫子吞了下去。咽喉蠕动,碰上白承桐坚硬灼热的掌心。“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强。有本事你杀了我。”
“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你可不能死。”白承桐眯起了眼睛,他的手松开沈归雪的咽喉,却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上,抚摸过唇角颊边。“你那个小情人还在到处找你呢。不过你还没跟他订亲?那现在你就还是我的未婚妻,是不是?”
战栗传遍沈归雪全身。白承桐的手粗糙而有坚硬的茧,从她脸上轻轻拂过,沈归雪顿时全身绷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恶不恶心,口口声声非梅姐姐不要,这会儿在这儿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白承桐冷笑一声,收回了手。“我对你没兴趣。但是,如果能恶心一下沈庄主和那位叶统领,我也不介意做些没兴趣的事。所以雪妹,你最好老实一些,别惹我生气。”
沈归雪叹了口气,试着运了运功,虽然内力运转起来依然迟滞,但总归比气海空空荡荡强。她拼着挨了白承桐一掌,在双掌相对时,用曹三娘曾教授的修习之法,强行引白承桐的内力震开被封的穴道。如同冰封之河水解冻,之后几天,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引导真气归位,推动着一个多月没流转的内力再度游走。
要是放在过去,她根本不畏惧这山崖高度,有绝世轻功傍身,多高的山也是一样的,但如今她只能祈祷老天再给些运气加持,白承桐不在,这是最好的脱身时机,沈归雪咬咬牙,眼一闭,抬脚便从崖上跳了下去。
千针弩打空之后,空壳里还留有一副牵机线。沈归雪跳下时便按下左臂机簧,爪钩噗嗤一声钉在崖壁上,急速下坠扯得她心脏几乎跳出胸膛,然后猛地一停,手臂差点被拽断,就这样停在半空,被山风吹得飘飘荡荡。
沈归雪呸地吐出一嘴沙土,不出声地骂了句粗话。放眼四周,皆不是什么好的着力点,唯有一尺之外破壁而生的一棵草。须知生在这山壁夹缝中生长的植物,根系极为强劲,这该是沈归雪最好的选择,她手脚并用地蹬着山壁,挪到草前,右手攀着草株,侧过头去用牙咬开了绑在手臂内侧的千针弩的扣搭。
扣搭有两处,一处在臂弯,一处在手腕,手腕那处在内衬还缝了一圈铁丝。她咬了好几次才咬住臂弯处扣搭,用力撕扯,皮质的绑绳磨得嘴角破皮流血,扣搭一开,千针弩护臂猛然四散,但手腕那处扣搭未解,应着她身体下坠的重量,硬生生从手上刮过去,疼得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很显然,山壁间的草也承不住一个活人的体重,被她往下这么一扥,土石碎裂,草株被连根拔了出来。
就这一拽一扥,沈归雪借力提气,双足往山壁上一踩,整个身体跟山壁保持着一个窄窄的夹角,两脚飞速来回轮换,勉力保持着比直接掉下去慢一些的速度,一步步往下蹭去。上山容易下山难,直到今日,她总算理解了这句话,为了下山,她使出了轻功中最难的“登云梯”——登云梯是为了爬峭壁,她还得倒着来,中途沿着山壁微微凸出的石块,借了两回力,腿都抽筋了,才看到了深谷底部的景象。
满眼碧色葱茏,水声淙淙,山谷尽头几棵高大树木,正是万仞山深处的药谷。沈归雪心下一松,最后一截连滚带爬地出溜下去,还有丈把高时就索性直接往下跳,连着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摔得天旋地转,浑身疼痛,只想像死狗一样躺在这里再不动弹。
但她只歇不到半柱□□夫,翻身爬起便依着当年与曹三娘走过的路向外逃去。她并不知道白承桐什么时候会发现她逃走,一定得赶在他回来之前回叶城。
叶城之内,沈德佩亲率三四个随从,打马出城,一路向万仞山方向寻去。
孙道人到底醒了过来,叶敬卿亲自下狱审讯,然恶人谷众盗只是得知白承桐叛出德威镖局,沈家大小姐掌事,想着挑衅探探虚实,万一能抓到只大肥羊就赚了,没想到白承桐又半路杀来搅局,还把沈家大小姐给劫走了。
德威镖局与恶人谷群盗有过协议,每年会给群盗一笔过路费,恶人谷群盗不得打劫德威镖局的镖车。德威镖局的镖车,只有寥寥几条线是从中原竟恶人谷到西北,但孙道人提到,之前在白承桐任总镖头时,有那么几次,是从万仞山回中原时,取道恶人谷。
叶敬卿立马派人通知沈庄主,并派鸢信的人赶往平宁关告知叶昭。
平宁关现在也乱成了一锅粥。叶昭直接从酒楼把严方带回府衙大牢,严家是当地富商大户,又有几分江湖势力,听说自家大公子被扣,直接找人围了平宁关府衙。
平宁关是个小城镇,主官是个文人出身,哪见过这架势,一边是叶城主身边的大统领,一边是当地有江湖势力的地头蛇,谁都弹压不住,直将个堂堂太守逼得躲在府衙内告病不出。
严方还算镇定自若,“叶统领说得什么,在下一介布衣,是真的不知道,叶统领该不会是想屈打成招罢?”
“屈打成招?”叶昭一边嘴角提起,勾起薄薄的冷笑,“油盐不进就得用点手段,屈打不屈打另说。严大公子,从前年起,严氏茶庄每年有一笔巨额的现银进账,但跟贵号的茶叶生意都对不上啊,你怎么解释?”
严方脸色僵了僵,低声道:“严家产业很多,各商铺之间钱银调配是常有的事,叶统领突然问起这一出,我如何知道是哪笔款项!”
“哦——”叶昭拉长声调,“那要不我现在下令封账,将你这笔款项从哪来流向哪都查一遍?还是我们来点更迅速的,严大公子,你知道经我审讯的人,最长能保持清醒多久吗?”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又沙哑,好像羽毛拂过心尖般令人颤抖。严方的瞳孔微微扩张,仍勉强维持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叶统领非要动用私刑,在下也奈何不得,可城主一向重商扶商,严家为叶城缴了多少税金,如今竟遭这般对待,大统领,你就不怕人说城主过河拆桥么!”
说话间,有府衙小厮战战兢兢来报,“大……大统领,严家、严家老爷来了,说想求见大统领。”
叶昭冷哼一声,倏然抽刀砍向严方,只听严方连声惨呼,一截小指掉在地上。叶昭冷冷地将一卷账本扔在地上,吩咐道:“把这两样给严家老爷送过去,告诉他,想好了说辞再来求见,收取敌国资金恶意压价,严家有多少人够用来给叛国陪葬!”
严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彻底褪得干干净净。
一个时辰后,叶昭揉着太阳穴从大牢中走出,恰好遇到鸢信使者来报,沈家大小姐极有可能在万仞山,沈庄主已带人赶去。
叶昭犹豫了片刻。方才严方所说消息甚为机密,必须马上禀告城主,但沈归雪或许仍身处危险之中,一想到这点,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到万仞山去。
思忖了一下,叶昭决定道:“沈大小姐那边有沈庄主照看,出不了问题,我们现在回叶城。你回去立马调些人手去追沈庄主。”
沈归雪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般夺命狂奔。甫一踏出万仞山,十数黑衣人便从天而降,试图截住她。虽然内力尚未完全恢复,但毕竟轻功好,脚下错步,晃开迎面扑上的杀手,猛一提气,玩命地往西凉河边跑,竟将那些黑衣杀手甩开十来步之远。
杀手似有顾忌,不敢伤她,只紧追不舍,未动兵刃。眼瞅着沈归雪越跑越远,其中一人沉不住气,撒手几枚梅花钉便直向她后背而去。
“频频!”忽闻一声暴吼,两枚文玩核桃破空而来,跟梅花钉撞在一起,叮当落地。一个魁梧的身影侧里袭来,一把将沈归雪揽在怀里。紧接着几匹快马驶来,恰是沈德佩带人来寻她,大老远便见宝贝闺女撒腿狂奔,十来个人在后面追,情急之下,竟也顾不上策马靠近,马上一跃,轻功几个起落来到女儿身边。
黑衣杀手见有人前来,警惕地停下脚步,呈半扇型包抄过来,沈德佩带来的镖师也纷纷下马,亮了兵刃。沈德佩只见宝贝女儿灰头土脸,浑身是伤,一只手几乎褪了一层皮,心疼得无以复加,当即变了脸色,冷声吩咐道:“丁一鸣,先带小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