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二是在一个夜晚回的甘州城。
这个夜晚和别的夜晚也并没有什么两样,一样是灯火如画,一样是人流如织。
摊贩的叫卖声,游客的欢笑声。
每个夜晚岂非都是这样热热闹闹的?
江二放下帘子,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
方回刚刚已经下车到家。
而江二自己,却并不打算回去。
以往的春秋二季,他都会在南淮山待上足足半个月才回,可今年的春天,他却只待了十天左右。
江二摸着手里那张烫金请帖,离近了还能闻见一阵醉人的香气。
这香气,是女人的香气。
而且这女人,一定生得非常好看。只有好看的女人身上才会有这么特别的香气。
也只有好看的女人,才会被那家伙当做赌注,来钓他这条鱼。
“皎月。”江二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想起关于她的各种传闻。
在他初入风月场时就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个像月亮一样神秘又美丽的女人。
见过她的男人,往往捶胸顿足,恨不得匍匐在她脚下,恨不得常伴在她身边。
有人为了她抛家弃子,有人为了她遁入空门,有人为了她终身不娶,也有人自从见过一面后,因为得不到她,而投水自尽。
这个女人像罂粟花一样妖艳地盛开在夜晚,伴着迷人的香气,勾引一个一个本来前途大好的年轻人。
是的,年轻人。
她喜欢大江南北地走,每到一个地方就在当地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段设宴,宴请的无一例外都是富有的年轻人。
很多人都说她是在给自己招一个夫婿。
年轻人每年都有,并不稀少。可是富有的年轻人,却比那蚌壳里的珍珠还要难挑。
每个蚌壳里都有珍珠,但并不是每个蚌壳里的珍珠都圆润美丽,可以被用来串成珠子。
在一堆年轻人里挑选一个,就好比在一堆蚌珠里挑选一颗。
黑市上甚至已经出了五百两的价格。
只为一睹美人风采。
可惜有价无市。
按理说,谁拿到这张名帖,那是爬也要爬到香满路,去见见那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江二本来也这么想。
江二本来对她充满了好奇。
可是此刻,马车去的方向却不是香满路。
江二单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人。面前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弱不经风的少女,一个是面色苍白的书生。
就在刚刚,这两个人拦住了他的马车,想搭乘一站去城中的医馆。
那女子朝他福了福身子,道:"多谢这位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江二挑了挑眉,他看见了这少女手上凝结的血液,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割出来的,伤口零落,又深,又钝。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
江二伸手在左上方的车壁抠了抠,弹出一个置物框,从里面拣了一方素帕递过去,"你手上的伤。"
那少女赶紧把手藏起来。
"拿着吧,医馆还要一会儿才到。"
那脸色苍白的男人看了看她,伸手接过,声音虚弱无力,"多谢这位公子。"
江二靠在车壁上,身下垫着柔软纯白的白狐毛毯,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对男女。
他听见那男人小声叫那少女的名字,给她温柔地蒙上手里的伤。
眼神关爱又专注。
江二忽然想起,自己的手和这姑娘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受了伤。
马车外传来孩童的嘻嘻笑声。
江二的思绪随着这笑声飘到了很远,像是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
那时候……
"多谢公子,洗完后一定还给你。"
江二这才注意到,这姑娘生了一对很好看的眉,眉如远山,清淡隽永。
江二含笑道:"那也不用了,毕竟常备,遇到姑娘随手就给了,不必特意还我。"
那姑娘闻言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往男人身边挨了挨。
江二见了好笑。
一车人安静无话到了城中的医馆。这是甘州城繁华地带,医馆也关门较晚一些,只是此刻,里头的学徒也开始收拾东西。
那对男女下了车,礼貌地道谢。
"多谢这位公子,请问家住何方?来日一定登门道谢!"
"有缘再说。"江二放下帘子,哂笑一声。
萍水相逢,这辈子或许都无缘了。
……
车夫问道:"可还去香满路?"
里头传来江二颇有些遗憾的声音,"不去了。"
他的衣服弄脏了。
这经由三十位绣娘缝制足足八十天的衣服,在马车里还微微流动着如月华一般的光芒。
但这衣服,弄脏了。
江二看着那衣袍一角,摊开手掌,原来是自己的伤崩裂了。
"回家吧。"
他曾说不回去的,可又反悔了。
但车夫似乎已经很习惯他的任性,并没有多说什么,挥了挥鞭子,在夜色中往江家的方向慢慢驶去。
江二靠坐在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那人以为他一定会去的,可他若是不去了,那人脸上神色岂不是也很好看?
这样一想,江二心情立马又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