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珩年轻时的风光霁月,她烙印在心里,自然识得现下的傅珩不过是二十有五的模样,眉目间还未染上朝堂喋血的狠厉,有的只是读书人的清冷风骨。
她深深吸气,看着眼前身长玉立的男人,脚步却像死死定住一般难以挪动半步。
竟然……重生了吗?还是从前的所有都只是她授课小憩时的黄粱一梦?
傅珩看她愣神的模样,不由笑了,他瞥一眼一旁的沙钟,温和道:“一刻的时辰还未到,皇上可以再休息一会。”
孟琯眸色微动,听着熟悉温润的嗓音,眼底便漫上了水雾。她推开手里的书,直直朝站在窗边的傅珩走去。
傅珩见她神色有异,眼里还含了泪,不由也正色起来。
“皇上?”
孟琯身体前倾,一把抱住了身前人的腰,将头埋进了他胸膛里,脸贴着官服,上面的暗金线鹤纹硌着她的脸。
“傅珩……”她颤着声唤他,脑中尽是他挡在她身前万箭穿心的模样。
他没事,他没事……孟琯心中狂喜,反复在心里默念。此刻她紧紧箍着他腰身,才感受到已然重生的真实。
傅珩身体倏然崩得僵直,心下愕然,却又不敢鲁莽推开她,只得由她抱着。垂眸去瞧,见她眉头紧锁,眼睫挂泪,摇着头喃喃说自己不是昏君。
从未见她如此模样。
明明只是趴书几上小憩片刻,怎得一醒来就哭成这般?她向来性情温和,虽说在学业上有几分愚顽,但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惶恐不安。
“怎么了?”他轻声安抚,伸手去拭她的泪,“男儿有泪莫轻弹,一国之君,岂能轻易示弱?”
这般抱着十分不妥,发觉她手臂松了些,他便不着痕迹地将她推开,从袖子里拿出手帕,替她擦脸。
孟琯生得好看,男生女相,脸型纤瘦小巧,小嘴红润,显得她娇弱了几分,不似寻常男儿有英气。可她一双鹿眼灵动带光,耀眼如星,实在是摄人心魄,此刻却是被她哭得微微红肿。
看着小皇帝在面前不断抹眼泪,他有些哭笑不得,终归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上涌的惶恐与惊惧终于褪去,看着傅珩完好无损地在身前,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规矩地喊了声:“太傅。”
眼睛往桌上瞥,似乎想找寻能证明现下时日的物什,看见傅珩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权臣辅政,竟是她还未亲政的时候。
他替她理平衣裳上的褶皱:“皇上正值风华,大燕的未来皆在您手,自是不能做昏君的。”
现下距离反叛之时还有十年时间,正是迷途未远之时,十年,她还有机会去保全江山,铲除朝中异党。
孟琯眸色渐亮,几乎要溢出光来,如同星子一般,声音却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哽:“对,大燕还是有未来的。”
入夜,孟琯躺在龙纹锦织缎里,透过垂下来的床幔往外看。
她睡觉不喜关窗,李玉慈向来都是将轩窗留一小半,堪堪能瞧见外面的一方明月,一旁的香炉正萦绕着袅袅轻烟。
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白天重生的喜悦已然褪淡,她在心里仔细合计了一番:大燕如今是由盛而衰,算是国用殚竭、民力空虚,刘世昌大权在握已然是司马昭之心,朝中权贵皆以刘家为首,若她仍旧强硬收权难免不会落得跟上一世一样的下场。
从何处入手,从何人下手,就是个难题。如今她尚未亲政,做事束手束脚,也容易被刘世昌捉到把柄。
突然想到什么,她一把掀开锦被,在里衣外随意裹了件长袍,脚往床下去探鞋,随意趿着软靴就往外走。
夜蒙在寂静里,带了几分凉,却春色依旧,能够嗅到远处飘来的花香。
悄悄绕过门口打瞌睡的宫人们,直接往后殿拐去,穿过抄手游廊,走到三斋房门口,她推门进去,自己上了灯。
房内整洁,这里是她念书的书房,傅珩都是亲自收拾的。他书几上没有批完的奏章都带回了府,只余下几本整齐地叠放在一旁。
傅珩既是当朝丞相又兼任她的太傅,对她学业看管甚严,孟琯实在是又敬又怕,更别提私下偷看他东西了。但若要去了解当下政情,最直观的就是看奏折了。
小心翼翼抽出几本,她大致翻开来看,里面大多都是冠冕堂皇之词,偶尔几句点到“吏治”、“税收”,也仅仅只是泛泛而谈。
傅珩没有留任何批注,以她的了解,便知晓他这是极不满意的意思。
她有些幸灾乐祸,直接翻到最前面,想看看这是哪个倒霉蛋儿——尚书左司郎中郭庆。
孟琯一怔,她记得郭庆后来可以算的上他外祖父的心腹之一,是被傅珩降职后转而投靠了刘世昌。
又瞅到落笔日期,才晓得如今是乾宁五年,等过了今年的万寿节她便能亲政了。
看过的几本奏折都原样放回去,她继续去抽压在最下面的一本奏折。
草草看一眼,只是常规的弹劾奏章。弹劾奏章难免有主观误区,与当下社稷关联也少,她没有耐心细看,正准备放回去却瞥见了被弹劾之人的名字——谢公永。
姓谢……
“我谢家本是世代忠烈之臣,却被你由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尽数抄斩!”
想起自己临死前谢轩的狰狞,孟琯心里紧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