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烟和翡翠二人藏身在峰顶的一处矮山后面,悄无声息。
前方不远,是墨锦轩负手而立的身影,不久之前,他已获悉暗卫奇玄传来的消息,山谷自下而上九重关卡已全数教穆冰所破。
他于是将谷内人手全部调至了悬崖机关处,以确保最后一关万无一失。
谈烟和翡翠二人犟着赖在峰顶死活不肯走,一个说要留下助他一臂之力,一个说要亲眼见他最后一面。
“”墨锦轩心下很无奈,他还没死呢,她便好似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般,这下还没教穆冰害死,已先教她气死了。
这是他暗中筹谋已久的事,甚至比奇玄知晓的时候还要早得多,早到自墨府卧房那晚,他举手同她发誓要在一月之内除掉上官尧的时候,便已同时着手准备。
穆冰和上官尧是生死之交,他既然欲除掉上官尧,那无论采取何种办法,最终和穆冰决一死战都将是难免的事。
选择走官道,并不是他当初告知谈烟的原因,而仅仅是为了他承诺她的那一句,不但会要上官尧的命,还要教他遗臭万年。
他做到了!便如同过往十年间,每一次他所筹谋的事情那样,精心布置,全力以赴,最终结局也一定如他所愿。
生辰那日,他承诺过要送她一世无忧,这是拥有她以后,他心中最为坚持的事。
当初怕上官平伺机报复她,便令上官尧将其远远调离了京都,终身不得回来。
而今怕穆冰潜藏在暗处害她,他亦是筹谋良久,竭尽所能,今日,即便他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也无非是他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穆冰此人必定是要葬身谷底的!
他幽幽叹了口气,假使他能侥幸存活,先前私留的那一半家产,便足以助他东山再起,假若他亦是葬身这谷底了,那些家产便能教她此生无忧。
一切事宜,在来这暮溪谷之前,他皆已为她安排好了,待今日事毕,奇玄一行人回到府中看到他藏在暗格中的书信,便能知晓。
谈烟蹙眉望着翡翠,眼中蓄满了泪,翡翠亦是红了眼圈,只冲她点了点头,教她放心。
而后,她们便同墨锦轩一起,静静望着某个方向。
忽的,似有轻微响动声自远处传来,谈烟当即凛了心神,眸光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处。
而后一道令人心悸的沉重步伐终是一步一步清晰地传了过来,每一下都仿似踏在她心上,有如千斤重。
墨锦轩忽的回头凝了她一眼,久久无言,那一眼分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为了一句嘱托:切莫弄出任何响动,也绝不可在他眼前出现。
谈烟遥遥地冲他点了点头,用尽了周身的力气,只要能教他安心。
骄阳似火,炫目至极,她隔着眼中情不自禁盛满的水雾,但见那个厉鬼一般的人已然走到了墨锦轩的身前。
那人一身黑衣伤痕累累,目光空洞宛若视死如归,森然杀气犹如煞血修罗,他脸上挂着诡异至极的笑,尚未出声,却是猛然间凌空而起,手中染血的长剑直逼墨锦轩而来。
剑气狠戾锋芒毕露,竟似将空气亦直接劈开。
谈烟悄然转回了头,紧紧捂了双眼不敢去看,耳边是凌厉的厮杀对决,竖耳倾听,却似一人步步紧逼,一人险险对抗,不时传来剑刃入肉的声音和那尽力压低却仍教她耳熟的闷哼声,一次又一次。
她开始沉不住气了,越发慌了神,她甚至怀疑墨锦轩是不是低估了穆冰的实力,以致轻了敌,他会不会连这一关都熬不过去了?
她急急地望向翡翠,却见一直默默观战的翡翠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而后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意思是,假若有事,翡翠绝不会视而不见。
谈烟总算稍稍安了心,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好闭了眼,又用力掩住了耳朵,极力追逐着自己的心跳声,静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似是很久以后,忽的感觉翡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可以看了。
她猛地转回头朝刚才两人交战的地方望去,却见墨锦轩一身白衣而今嵌满了血,俯趴在地上,依稀可见轻微的动静,他的手似是抓着什么,亦或是写着什么。
或许,他就是想教她安心罢?她一颗心拧得死紧,却咬紧了牙关不许自己哭。
不远处,堪堪临近悬崖的地方,但见那穆冰也讨不了好去,口中鲜血喷涌,一身黑衣亦如同血衣,他静坐在那边,闭目似吐纳调息。
是时候了!谈烟凝着翡翠,用眼神向她示意,翡翠眸中大颗的眼泪当即簌簌掉落,她泪眼朦胧中冲谈烟点了点头,似是在告诉她,“翡翠绝不会教你失望!”
而后翡翠迅速闪身出现在了刚才的战场。
墨锦轩堪堪撑着地爬起来,见状当下惊骇万分,眸中带怒地凝着她,似是斥责她竟然敢自作主张,丢下夫人独自一人,却暴露了她们两人的藏身之处。
他还没待开口,翡翠忽地出手如电,竟是一把封住了他周身的大穴,教他顷刻间动弹不得,甚至口不能言。
他眸光似锋利的刀子一般直直地冲向她,以口型艰难地斥道:“不许胡闹”
他以为翡翠要替他引那穆冰坠下悬崖,却见翡翠缓缓地俯下了身,而后竟是朝他跪了下来。
“翡翠与夫人情同姐妹,懂她怜她,亦绝不会违背她的旨意,纵使老爷今后要杀要罚,要翡翠偿命,翡翠亦在所不惜!”
墨锦轩黑眸紧凝着她,她在胡说什么?夫人怎么了?
下一秒,谈烟亦从矮山后面迈步出了来,她步伐从容,周身却裹着一层宛如决绝的东西。
他急急望着她,眸中盛满了惊怒,红得似血,却见她缓缓自他身前蹲下,眼眶发红地凝着他。
“你说十拿九稳,可我赌不起!我来到你身边,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即使最后仍救不了你,我也不能让你死在我的前面,甚至是因我而死!”
他怔怔望着她,从未有哪次比这一回更后悔自己对她的知无不言,为何要自作聪明地将那个最后的计划告诉她呢?
她望着他,一步步后退着朝他远去,声音发颤地喊道:“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赚的!我这一生虽然很短,但已经值了!”
他眼眸含泪,惊怒交加,只拼命催动着体内的真气,想要强行冲破穴道。
她离他越来越远,忽的冲他展颜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总穿绿色的裙子么,因为我很喜欢一首诗——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
“往后的日子当你看见青草地的时候也要想一想我哦!”
“不!不要”他口中沙沙地,竭力想要嘶吼,眸中流出似血的泪。
她却是一把转过了身,义无反顾地径直走向了穆冰,冲他低低说了句什么,而后纵身一跃,跨入了无底深渊,下一刻,穆冰竟也猛地变了脸色,跟着她纵身跃下,坠入了悬崖。
墨锦轩当下如椎心泣血。
“悬崖有机关,埋伏了无数弓箭手”
“娘子,你为什么这么傻”
“都是为夫不好,是为夫害了你啊!”
悬崖中,急速坠落,耳畔风声几欲刺穿了谈烟的耳膜,脑内系统的声音更显得清晰无比。
“你个死丫头,是不是知道做任务期间死不了,所以敢在这里试探本系统的规则?”
“死不了么?你不早说!”她刚才已经伤心得犹如死过一回了好么?
就在今晨墨锦轩告知她有关他的全部计划以后,为免引起他的怀疑,她没有追问他究竟有什么办法能令穆冰自愿跟着他坠下悬崖。
但是她之后悄悄问了系统,系统告诉她,穆冰尚有个亲妹妹,一直被他藏得极好,只消告诉他:“离山别院,穆雪已被我们所抓。”那个疯子就一定会跟着坠下悬崖的。
这是墨锦轩费了极大的心思才查出来的穆冰现下唯一的弱点,他没有告诉她,她还是设法知道了。
此刻,穆冰眼中闪着狠戾的寒芒,他单手狠狠掐着谈烟的脖子,另一手五指贯穿了她身后的崖壁,使得两个人暂时堪堪悬在了半空。
他用后背不顾一切地为她挡着箭,怕她还没把话说清楚就死了,那他的妹妹
谈烟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赶忙问系统:
“你刚不是说,我是死不了的么?现下我的脖子都快要被他拧断了,你确定不是在逗我?”
系统:“死是肯定死不了的,残不残的就不好说了,不过放心吧,你夫君可是大夫,活死人都救得过来,再残他也不带怕的,留条命就成!”
谈烟:“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穆冰早点死?麻烦你赶紧说!”
系统:“你只消跟他鬼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他马上就要被弓箭射成筛子了,还怕他死不了么?”
谈烟认命地硬着头皮,迎着对面那道阴森至极的目光,艰难地示意了一下他的手,掐得这么紧还说得出个什么线索。
穆冰当即松了松力道,“为何你会知道阿雪的事?你们将她抓到哪里去了?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免你一死。”
谈烟想了想,找了套尽量延长谈话时间的说辞,“其实我是朝廷的探子,真正的墨夫人早就被我除掉了。”
穆冰的手当即加大了力道,“敢骗我?朝廷岂会派出你这么蠢的探子?”
“”
谈烟见对方身上的弓箭越来越多,却仍不要命一般地替她挡住了周边的攻势,令她身上并未中箭。
她想,只消再坚持一会儿,这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嗜血魔头,就该万箭穿心而死了!
她将系统透露给她的信息缓缓地说了出来,“瑞王曾承诺替你照顾年幼的妹妹,保她一世平安,离山别院是你和瑞王之间的秘密,若我不是朝廷的人又岂会知晓?”
他猛地松了手中的力道,“我妹妹现下在哪儿?她是无辜的,她什么也没做过!只要你说出来”
谈烟蹙眉望着这人背上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箭,口中亦是鲜血喷涌的惨状,她知道自己只消再坚持几分钟就大功告成了。
她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年枉死在你手中的人难道不无辜吗?卢蝶儿的父亲不无辜吗?他只是一个想保护自己女儿的老父亲而已还有那些被你一击毙命的人,他们难道就没有亲人么?”
他的眼中蓦地浮上了一层狠戾,手中用上了十足的力道,身子却猛地一个不稳,另一手不慎脱离了先前抓牢的崖壁,两个人再一次急速坠落。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他弯着五指,只想将她的脖子一把捏碎。
谈烟赶忙机智地抢白道:“你妹妹她”
他猛地松了松手,“说!”
她最后瞧了眼他的状况和他们所处的高度,把心一横:
“你妹妹如今走的那条道,就叫做”
她忽的狠狠凝着他的眼睛,逐字逐句地说道:
“朗-朗-乾-坤,邪-不-胜-正!”
蓦然间眼前一黑,却是两个人都坠到了崖底。
谈烟发现自己快接触到地面时却猛地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缓冲了一下,而后只是轻轻地躺倒在了地面上。
系统没忽悠她,竟真的死不了呐!
她想了想,缓缓走向了不远处俯趴在地,似是已筋骨尽断、眼神亦逐渐失焦的穆冰,他仍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似是执着地在等她的答案。
她终是开了口,“先前是骗你的!你妹妹没事,依旧在离山别院。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且放心!我们跟你是不同的,不会去害任何无辜的人。”
她说完这番话,但见穆冰似是扬了扬满是鲜血的嘴角,而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后,京都市井。
“当今圣上可真是一位明君呐!本是欲判那奸商墨锦轩下死牢的,结果毗邻三郡加上京都本郡数十万乡民前往街头请愿,跪地三日未起”
“陛下顺应民心,念其赈灾有功,又行赠药善举,便只是罚了他将剩余家产全数充公,但是产业全都给他留下了,估计是想给他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罢?”
“他已经不该再被称做奸商了,他现在可是个大好人呐!”
揽月茶楼三楼雅间内,谈烟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谈轩馆。
如今「京都最令人讨厌排行榜」榜首的黄大人已经下了死牢,第二第三的穆冰和上官尧皆已死去。
从前的奸商墨锦轩回头是岸了,她的任务已全部完成,必须功成身退了。
她向系统求了个情,令系统设法抹去了这里所有人脑中有关她的记忆
她其实只是,不想让他难过而已!
她怔怔望着此刻谈轩馆前那两个熟悉的背影。
“小炎,你说咱们当初是为何要把这里取名为「谈轩馆」的呢?”
严小炎皱了皱眉,“「轩」肯定代表了大哥的名字,「谈」是不是因为其中包含了「炎」字啊?可为何要加个言字边呢?”
墨锦轩蹙眉沉思良久,“大抵是代表了一诺千金的意思罢!”
突然间,谈烟脑内的系统发话道:
“你说心里舍不得,向本系统申请了休假,这都休了一个月了,什么时候开始启动下一个任务?”
谈烟喃喃道:“我想再看一次他出门远行的样子,想象一下当初来时的那个少年,行吗?”
系统:“好吧,满足你!”
三日后,郊外。
墨锦轩和严小炎并肩骑着马,欲前往邻郡采货,突然间两人让马停了下来,躲在不远处的谈烟当即心下一紧。
他该不会是看到她了吧?
但见他望着前方大片的草地,忽的似喃喃自语一般,低声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
“什么?”严小炎问道。
“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墨锦轩忽的叹了口气,“突然间心里好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待两人再度策马离去后,谈烟问系统:“你不是告诉我,已让他将一切都忘记了么?”
系统道:“他确已经忘了你,但总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值得被铭记。”
谈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就好,但是我我不想忘!”
当晚,她入睡后,一团光球围绕在她的头顶。
“傻姑娘,背负的东西太多,会走不好以后的路。你的记忆,就由本系统先替你珍藏吧,待时候到了,再如数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