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说,不准去。
书生说,还没到时候呢。
书生还说,当日里他家落难,人人都想踩上一脚,他连书都快读不起,饿着肚子伺候自己半瞎的娘,人人都有份,书生说,这还早着呢,他厉害着呢。
小姐不懂背后的故事,她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脑海里一片空白。
小姐生了个大胖小子,书生全家都很高兴,除了书生,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目光阴沉。
坐月子好难挨,小姐躺在褥子上,长发被盘起来定在脑后,热得浑身湿透,她被汗水泡胀了,一张桃心小脸也肿起来,一块肿起来的还有她的胸脯,她小小的胸脯现如今变得沉甸甸,不知道里面是奶还是血,可书生交代了,不能开窗子,不能扇扇子,不能让小姐受凉,小姐一天要吃八颗鸡蛋,吃不下去也要硬塞,逼狭的闷热的屋子里,小姐想起二哥那碗糖水,吐到昏天黑地。
她吐完了,书生请大夫过来瞧她,说小姐有病,不能给娃娃喂奶。
小姐好想给娃娃喂奶哦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好想,一个刚分娩完的小母亲,想要用汗水黏湿的胳膊去抱自己的儿子,可书生告诉她,她有病,她被剥夺了和孩子相依的机会。
月子坐完了,按照规矩,亲人们可以来看娃娃了,小姐从床上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她想娘啊,白天想,夜里想,想得泪水涟涟,可这会儿,书生告诉她,她没娘了。
小姐的娘家早被抄了,什么时候呢大概是你生孩儿那几天吧,记不太清了,怕你难过就没告诉你
那小姐的爹爹,娘,和大哥呢
也没了,抄家当天,圣上亲自下的旨意,朝中倒了好一座山,牵扯出一大派系呢
小姐疯了,从嬷嬷那里夺过粉团样的奶娃娃就要往地上摔,被书生一个嘴巴打倒在地。
书生说小姐疯了,下人们也觉得她疯了,书生不再去她那里过夜,也不准她再碰娃娃,谁知道一个疯女人会对娃娃做什么呢他怎么对待小猫
小狗,就怎么对待她,到了最后,小狗还是吠个不停,露着自己稚嫩的牙齿,身上的毛打了结,眼睛泪汪汪的全是血,书生沉吟了一会,说,把夫人锁屋子里吧。
人们都以为她很快就会死了,没想到她居然还活了十几年,偶尔天气好的时候,书生会来她这里转转,告诉她孩子会笑了,会走了,神气活现地把拨浪鼓摇得好响
他们像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闲拉着家常,书生做了大官,穿着锦袍绣服,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孩子上学堂了,长得人高马大,今天能把孟子都读下来了呢。
她在屋子里苟延喘息,从窗户缝里看着她的儿子,像一条欢快的小马驹一样跑过,她不是没想过死,她死了好多次,每一个午夜梦回,她都要替她的爹娘兄长,一遍遍地再死一回。
人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下人们偷着议论纷纷,书生也真奇怪,听说当年他恨透了夫人家,现如今算是得偿所愿,可把这样一个乱臣贼子的女儿养在家里作甚么,也不叫她死,也不叫她好好活,怪可怜的。
林瑾当然不会讲得这样细致。
赵一淼却全明白了,他站在林瑾吐出来的字眼上,在空中,看着他这位数千年前的亲人身上发生的事,她小狗一样快活,抓着裙子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她的嫁衣那样的红,脸上的表情那样羞怯。
他感觉自己就在现场,她被关在黑暗的屋子里,在痛苦中分娩下一个婴儿,在深夜里一次次地死去,赵一淼也觉得自己在陪着她,周而复始地死去。
“赵一淼”林瑾摇晃他的肩膀,“你还好吗”
赵一淼恍若隔世,思绪被一双冰冷的手拉了回来,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妇人,跨过了时间的距离,跨过了那么远的日日夜夜,他们血脉相连。
“我知道了,”赵一淼说,“我知道为什么是我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了。”
林瑾的手又放到他的肩膀上,迟疑了一会,把他搂进怀里。
赵一淼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