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火车票订的是第二天下午六点半的,安然帮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个行李包,这人对穿的没要求,只要干净就行,九月份天气还有点热,于是准备三件衬衫三双袜子就行,裤子两条,外套一件,再加三条换洗的内衣裤,也没多少。
怕他用不惯宾馆的毛巾,正准备装一条崭新的劳保毛巾进去,身子就被人一把抱住。
要走了,而且一去就是两个月,他自然得饱饱的“吃一顿”啊,趁着俩孩子不在,小两口来得很放心,也很舒心。反正,安然是挺舒服的,毕竟他技术越来越好,也越来越了解她的状态嘛。
第二天一早,铁蛋照常跟妹妹一起去学校,亲眼看着妹妹走进教室,他才继续往前走,到小学去。安然到单位坐了会儿班,眼看着没啥事,就去市场买了只鸭子和三斤后臀尖,给他做成酱鸭子和酥肉,用罐头瓶一装,油纸一包,能够带上火车,去了那边也能多吃几顿,因为都是用熟油泡着的。
可她刚把东西做好,宋志远就神色肃穆的回来了,进厨房“嘭”一声把门砸上。
安然一愣,他从来不会摔门啊,“这是咋了?”
宋志远脸色又青又白,眉毛死拧,一双眼睛通红得可怕。
安然心头一紧,“出什么大事了吗?”
宋志远什么也没说,抱着她,把下巴支在她头顶。
他的手劲很大,仿佛要把她掐进身体里去,安然能感觉到头顶的震颤,一会儿就有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先热后凉。
他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哽咽着。
安然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心头一痛,浑身笼罩着一股巨大的悲痛,一代伟人,离开了他热爱的人民,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看不见他的人民不用向帝国主义买战机了,再也看不见他的人民不仅站起来,还会富起来,强起来……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巨大损失。
但这个消息是上级优先通知宋志远的,让他先别去海城,把火车票改签到京市去的。他们不能告诉任何人,甚至他还要隐藏起伤痛,给外界造成一个平静无波的,“按时去了海城”的假象,以免造反派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拿他开刀。
哭过一场,他什么也不愿带,也没心情吃,就这么啃了两个馒头,坐上车走了。
安然擦干眼泪,走出去还得正正常常的,下午来到办公室,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事,依然该工作工作,甚至还打算开个会。安然估计着广播也就下午的事了,让贺林华别开了,改天吧,当然借口是她今天不舒服。
贺林华也很善解人意,以为她是例假痛,给送了一点红糖来,“这是林丰给的,说是加了红枣汁儿熬的,我尝过,对咱们女同胞挺好的,你快尝尝?”她要不是手不方便,还想给她泡上呢。
安然压根笑不出来,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软软的靠在板凳上,“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
忽然,话未说完,忽然门被人一把推开,杨芳芳惊慌失措:“诶诶你们听见没,听见广播没?”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与难以置信。
隔壁就是学校,工会的广播已经坏了有段时间了,平时都是听隔壁小学的,刚她们关着门说话,还真没注意,此时门一开,广播里那沉痛的哀乐却是分外清晰:“……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
贺林华正努力用两个手臂合拢抱着的红糖罐子,忽然就“啪嗒”掉下,摔成了碎片。
杨芳芳眨巴眨巴眼,哽咽着说“不可能不可能”,人跑出去,发现各个办公室陆续有人跑出来,有的喃喃自语“是真的吗”,有的直接嚎啕大哭,还有的踉踉跄跄好似腿不是自己的……安然终于可以放声大哭,放心的,悲痛的大哭。
***
接下来,安然的工作忙得不像话,所有工作人员自发换上黑衣服,没有黑的,就在手臂上戴朵白话,她们这群悲痛的妇女,得组织全市悲痛职工一起悼念,除了听广播就是肃立,默哀……当然,因为所有人都悲痛,做什么事都很有秩序,她们也不需要做什么,就统计各单位人数、场次就行。
可饶是如此,安然还是累垮了。
直接在工作岗位上累昏过去,昏过去之前她还记着告诉同事千万别送她去医院,这时候全社会都在悲痛,就让他们尽情的悲痛吧,有的单位譬如房家兄弟俩直接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枪都是上满了子弹的。
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累的,回家休息半天就好了。大家都以为她是被工作累倒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面伤痛,一面担心宋致远,一面还得提防别人来调查宋致远找他们麻烦。
铁蛋和猫蛋这几天也不好受,哭得眼睛都肿了,参加完学校组织的追悼会回来发现妈妈累倒了,小猫蛋就哭兮兮的站在床前:“妈妈你要吃什么药,我给你倒水,你快多吃点药好起来叭。”
还知道生病要对症下药呢,感冒药是感冒药,肚子痛是肚子痛药。
哎哟,安然那一颗心啊,只能搂着她说:“妈妈不难受,不是生病,是太累了,不用吃药。”
小猫蛋想了想,“那妈妈你快睡觉叭,睡醒就不累了……我会乖乖的,不吵你。”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床前守着,像只乖巧得过分的小猫儿,时不时摇一下尾巴,小爪爪蜷缩着,两只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妈妈。
心事纷扰,安然一开始还睡不着,没一会儿却又睡得香沉,等再醒来的时候,铁蛋已经端了一碗面条上来,底下卧着两个有点焦糊的鸡蛋,上头是一筷子咸菜,几片生菜叶子,汤里还飘着几朵翠绿的葱花和香菜。
安然摸了摸碗的温度,已经不怎么烫了,也不知道静静地放了多久。她心里软得不像话,这兄妹俩就是上天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妈妈你快吃吧,鸡蛋不够的话我再给你煎,我已经会煎鸡蛋了。”
“我会帮哥哥打鸡蛋哦妈妈。”小猫蛋也抢着说。
安然看着他们,“你们吃没?”
铁蛋大咧咧说:“害,我们不饿,妈妈先吃,不够我再给你下。”
安然浑身仿佛充满了力气,让他们赶紧下楼自己弄吃的,她自个儿呼哧呼哧吃完一碗,下楼一看,兄妹俩抱着馒头啃呢。
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她忽然发现,自家这俩还挺懂事的,知道馒头已经放了好几天再不吃就得馊了可惜,哪怕是再想吃面也得坚持把馒头吃完,安然索性把酱好的鸭子斩块,给他们一人分了只鸭腿。
本来已经吃饱的人,看着他们啃得满嘴流油的样子,安然也食指大动,跟着啃了好几块。
看见妈妈又跟以前一样能吃下东西,他们就知道,妈妈好啦,不会生病啦。
***
沉痛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新年后,随着1977年春节的到来,宋家的生活才步入正轨——因为,宋致远回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从海城回来的,问他这五个月在海城怎么样,是不是大城市太繁华都让他不想回阳城了,可事实只有安然知道,他在京市待了小半年,几乎每一天都是在惊恐和悲痛中度过。不过,幸好十月份粉碎四个人小团伙后,事情迎来了转机,他现在终究是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原本计划在十月份的数学竞赛复赛也被延后了,说是要延到年后三月,铁蛋倒是很开心,毕竟不用每天被妈妈逼着做数学题了,多好啊。不过,字帖却是少不掉的,每天三页,不是他能用零食贿赂的小猫蛋给他检查了,而是铁面无私的妈妈,笔画稍有不认真就会被揪耳朵。
幸好,付出也有回报,他现在的字已经练得很不错了,至少全班也就廖星月还比他好那么一丢丢吧。
这个春节,神州大地都过得不是那么热闹,安然家也不例外,胡文静两口子去了书城,沈秋霞家老婆婆去世了,不好来串门,也就是石万磊带着俩姑娘来吃过一顿饭,然后安然又带着一家子上贺林华家拜个年,就算过完了。
正月十五那天,一家子提着两瓶西凤酒,几斤花生糖果,以及一只大火腿,就去陈叔家过元宵节。
陈六福还住在市医院宿舍里,但好在包淑英很勤快,把小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安然给他们焊了好几个刘宝英家那样的置物架,大件一收拢,看着就特别舒服了。
他们刚到一会儿,陈进步和杨金凤也来了,还带着三个孩子。大的两个是儿子,铁蛋看见他们就不乐意,小的是闺女,名叫敏丽。不过,让人意外的是,陈爱农一家四口也回来了。
陈爱农就是当年主动跟陈六福断绝关系的闺女,年纪跟安然差不多,孤身一人下乡后在生产队谈了个对象,是当年大队的拖拉机手,又红又专,俩人能成她颇费了点功夫,结婚好几年了只生过一对双胞胎闺女,再加上她的成分问题,可以想见在婆家日子并不好过,所以人看着也有点老态。
安然倒不是以貌取人,毕竟时代所限,当年她要想少受点委屈,少被人找麻烦,断绝关系是最好的方式,只不过对一个父亲来说太残忍。后来在乡下,想要少受点苦只能找个红五类的农民,这也是她的选择问题,安然看她穿着一身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的棉袄,唏嘘不已。
这就是当代很多女知青的出路,别的去到北大荒或者其他边疆地区的,想要回趟家真的不容易,她至少就嫁在阳城市乡下,要回来也容易一些。
只不过,偶尔听包淑英说起,陈爱农从没回来过,哪怕那年她和陈六福结婚,特意去乡下告诉她了,她也没回来。
倒是她的丈夫,很会来事儿,估计是早早的打听过,知道宋致远是副厂长,安然是干部,那纸烟都是双手递上的,一口一个“姐夫”,把宋致远搞得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不抽烟。
小猫蛋看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姐姐,十分好奇地问:“姐姐你们谁是大姐姐谁是小姐姐呀?”
两个人机灵的眼神一对视,盯着她漂亮的从未见过的小裙子看,就是不说话。
小猫蛋可是社交小能手,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她脸皮够厚,又追着问她们叫啥名字。
一把细细的声音说:“我叫招娣,她叫来娣。”
安文野从小生活的环境里,因为都是阳盛阴衰的环境,还从来没有名字里带“娣”的女孩子,顿时觉着很奇怪,但她看她们好像只看她的发卡头绳和裙子皮鞋,一点也不想说话,她也就不说了。
反倒是陈进步家陈敏丽今年六岁,比安文野大一岁半,长得很像她妈妈,嘴巴也像,特别能说会道,把一屋子人逗得哈哈大笑。
孩子们玩孩子的,大人就捡着市里的新鲜事聊,几乎是陈女婿和陈进步捧着宋致远恭维,安然不爱听,但也没表现在脸上,只是看向铁蛋。
这一看才发现,招娣来娣围着他说话呢,他却对人家横眉冷对,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反观身边的陈进步家俩儿子,被两个妹妹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还帮她们拿花生和糖果吃,甚至用牙齿咬开核桃,帮她们剥呢。
就这,他觉着俩男娃是哈巴狗,太没气节了,连带着看他们也是横眉冷对。
安然觉着,铁蛋这孩子太耿直了,虽然以前打过一架,可陈六福为人公道没有包庇任何人,这几年也没再接触过,他还摆脸色就显得不大度了,悄悄把他拉到一边,“怎么回事,让你来姥姥家吃饭,可不是让你来摆脸色的。”
“我没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小子拽拽的说。
“那你跟我说说,为啥看不惯,他们把你怎么着了吗?”
铁蛋扁扁嘴:“那倒没有。”
“这不就结了嘛,当年屁大点事你就记着,显得太小气,要是他们再招惹你,那另说。”
母子俩正说着,小猫蛋忽然扁着嘴过来了,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怎么了你们这是,一个两个跟这儿风水不对啊?”
小猫蛋倒是藏不住话,附到她耳边,小声说:“两个姐姐说,说哥哥不是妈妈生的,哥哥是野孩子,还让两个哥哥不能跟我哥哥玩儿,我生气,不跟她们玩了,没意思。”
安然一愣,“你哥哥听见没?”
“嗯呐。”
难怪呢,又确认了一遍,小猫蛋把自己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不会有假。安然这就擦擦手,找到正在客厅里摸大火腿的杨金凤……身边的陈爱农。
杨金凤俩儿子一个摸一把火腿舔一口手,一个直接就上嘴,舔火腿了,陈爱农却是一个人单独坐着,谁也不理,像一朵刚盛开就即将枯萎的美人蕉。
舔生肉甚至吃生肉这种事在以前的小海燕是时有发生的,因为穷啊,大家都没吃过几次肉,火腿腌得又是色泽红艳,生的闻着都香喷喷的,孩子分不清楚生熟,馋了就舔,这是很正常的。
杨金凤看见她进来,赶紧在俩儿子手上各打了一下,“哎哟妹子,这火腿是你拿来的吧?你们单位福利可真好,咱们都多少年没吃过这东西了。”
安然否认:“不是单位上发的福利。”想啥桃子呢,这年代哪怕是百货公司和供销社这样的商业系统也发不起这么好的福利,她是直接向小海燕生产大队买了一头猪,宰杀处理干净自己腌制的。
没办法,家里有孩子没肉不行,而且腊肉也确实比鲜肉好吃,孩子们更爱,一年到头别的不说,花点钱满足一下孩子的口腹之欲,她是愿意的。
她现在的消费观念就是,尽量满足孩子的物质要求,穿的不太差,吃的那就是可着劲的满足,幸好她的孩子依然知道感恩,知道节约粮食。
这样的孩子她可不能让他受委屈。“爱农妹子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陈爱农没动,杨金凤赶紧拽起木头一样的她,跟出去,“咋啦小安?”
确保走到孩子们听不见的距离,安然才说:“你家两个闺女当着我儿子的面说他不是我亲生的,这我可以忍,毕竟是事实,可骂他是野孩子就是人格侮辱,严重偏离事实,他有名有姓有妈妈,自己有个户口本,还有一套房子,你觉得你家孩子做得合适吗?”
杨金凤脸色讪讪的,陈爱农依然木木的。
安然继续说:“如果我儿子这样的都是野孩子,那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才不是野孩子。”
“不是不是,这……她们胡说的,我这就教训她们去,你别生气。”杨金凤着急忙慌解释,使劲拽了拽身旁活死人一样的陈爱农,让她赶紧表个态。
安然还真不生气,她只是心疼铁蛋,“我叫你们哥哥嫂子妹子,就是当亲戚来往的,亲戚之间更应该比外人更尊重,你说对不对?”况且,小孩子年纪小小就会嚼舌根,还搞小团伙,不及时纠正怕以后定性就更纠正不过来了。
安然倒是没有任何嫌弃这俩双胞胎的意思,可听在陈爱农耳朵里,就是安然心平气和有理有据的质疑她家教有问题,脸色顿时就变了,几乎是尖声反驳:“你有啥了不起,你不也是自个儿没能耐,生不出儿子只能养别人的儿子吗?”
安然:“……”
作者有话要说:猫猫对手指:爸爸爸爸,有人说我妈妈生不出鹅子,你说怎么办鸭?
宋工摸下巴,陷入沉思~感谢在2021-09-24 13:28:05~2021-09-25 14:01: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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